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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彩葵(作者:駱永林)

0001

一、三角道和青磚房

沒有人想到三角道會舉世聞名。

一幢幢舊房在鋼軌旁橫七豎八地無序排列,曲折的小道忽左忽右地穿插,從黃桷坪飛淌下來的溪流在房前屋后扭動,溪流用三條預制板搭起的小橋反復過渡,讓陌生的觀光客誤闖進來如入盤跎路。好在來賣眼睛的以年輕人居多,用自拍桿舉著手機,用導航尋路,一邊嘁嘁嚓嚓地自拍,一邊說:好有味道!

廢棄的三角道與青磚房的陋巷、還有長芭茅草的水溝結合一起,能有啥子味道嘛?

皆是四十年前的青磚黑瓦的鐵路家屬房,兩道門對峙就是兩戶人家,門外騎一條過檐,兩旁壘著灶臺,坐著鍋,一邊燉著排骨蘿卜湯,肉湯氳氤,一邊翻炒著蒜苗臘肉,臘肉尖銳的香、蒜苗清冽的香、豆瓣濃郁的香絞裹成一只小手伸進觀光人的肺腑,撩得人的喉舌咕嚕嚕地翻卷。再香也不過家常味道,再混雜水溝里水腥氣,也不稀罕。莫非是鋼軌的鐵銹味?穿插其間的鐵路線叫三角道,角尖處布署一副道岔,便于火車頭走完三角形就轉換了方向,當然是蒸汽機車才使用的換向的專用線,此線老矣,鐵繡斑斑,鋼軌上還長久地停留一組報廢的救援工程列車,一節(jié)綠皮車廂一節(jié)起吊車一節(jié)蒸汽車頭,輪對和頂棚皆銹出花來,生發(fā)鐵銹味,外來人覺得此味稀罕,也說得過去。

此段三角軌道的年齡太老了,老天爺覺得它比自己還蒼老——雖然它的年歲并不及他。鋼軌如果沒有車輪輾擊,軌面頓失锃亮,銹跡把鋼軌變成兩條干黃蟮,慵懶又粗壯,長久地糾結,把幾十幢老舊的青磚家屬房盤踞其中,組成路徑彎曲迂迥的蟻窩。在邊緣,坐落在三角之一的尖角旁,在矮柱信號機的光影里,有唯一的一幢青磚院落,南北相對的大小兩套房,院壩中央栽種了十幾株向日葵,走出鐵柵門就是鐵路的路基。

此院住著一對老夫妻。

老太婆在自家院壩里亂吼:“老天爺呀!”

老頭子回答得不情愿:“寶啊,喊啥子喊嘛,又沒得搞頭!”

老太婆嗔罵:“已經(jīng)成老癲咚,還想啥子搞頭嘛?”

男的也許姓天叫老天爺,女的就叫寶。好吧,我們也這么稱呼,遂老人們的心愿。老天爺也覺得三角道的陋巷里銹味撲鼻,是鋼軌就應該走車,既然是男人必定要想些搞頭,寶敢說自己是老癲咚,意味早已路盡轍散,沒得搞頭嘛。唉,也是莫得法子的事,就像鋼軌的銹味愈加濃厚,在近來越來越猖狂的迷霧下擦試了刃,直逼咽喉,導致老天爺啃啃吭吭地間斷地咳。

老天爺覺得觀光客所說的味道是鐵銹味,這味好聞嗎?老天爺自己也說不清楚。但觀光客肯定打擾了他。

老天爺幾十年來習慣在矮柱信號機旁曬太陽或者吹秋風,一杯老沱茶一桿老煙斗,守著門賣老眼,瞅稀奇——當然,年復一年少有稀奇,三角道里的陋巷爆紅是近年的事,成啥子網(wǎng)紅啰!紅男綠女紛至沓來,可笑的事多出了,看不盡的稀奇。紅男綠女紛紛圍定他,把老天爺也看成了稀奇事物。恁回事嘛?一位皺皮沓面的老者,披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鐵路制服,眼睛對抗陽光而瞇細成縫,射出同樣的凜冽,望向軌道的遠處或者盯著褲襠下的一枚道砟看。遂成風景?他們用長炮筒的照相機、用大大小小的手機拍照,據(jù)說老天爺和三角道占了好幾本雜志的版面。

老天爺也成了三角道的標準配置。日復一日,人們在矮柱信號機旁等候,等待他出來拍照片。有時出來晚了,有急性子的人會來敲他的房門,催促他出來坐一會。寶評論:“老天爺成了老妖?成了網(wǎng)紅?人些還離不得?”

某些人離不開老天爺?shù)臅r光也有,但似乎是很早之前的事。老天爺最近有些迷糊:啥子離不得喲?隱隱約約地疑問在心頭,他今天早晨躺在床上,醒來就被這問號折磨,寶在身旁酣睡,酣聲如雷,她沒聽到娟在小套間里抽泣了一夜,老太婆沒心沒肺,睡得安穩(wěn),老天爺卻聽得分明,娟有傷心事,她把哭聲壓抑得點點滴滴,老天爺卻七七八八地數(shù)落得清楚,他覺得哭聲像一只蠶噬齒著他的心,一抽一泣如蠶的口器揚起和埋下,咀嚼出心的一大片空洞。

這哭聲到天明前才收住,娟可能哭累后睡得沉沉的。娟不哭的時候,老天爺就起床,破天荒地比寶起得更早,他穿戴整齊,走到外面,坐在矮柱信號機柱上。已經(jīng)是初春,空氣刺骨,晨霧乍起,天上的星星迷懞。他思前想后時太陽還沒出來,也許是晨霧太濃遮擋了太陽,直到一束光從云霧之中透出亮,確鑿是天明時,老天爺下已定決心,他想出一個方法,而且必須這樣做。

老天爺摸黑進屋摸寶的額頭:“寶啊,起來啰。”

寶睜眼后立即驚慌失措:“你病了?”

“沒有!我們到黃桷坪?!?/p>

“背時的老東西!”老太婆咕囔著穿戴披掛好,跟著他跨過鐵道線,夫妻倆從三角道的一個尖角走到靠近公路的另一個尖角。他們從來不興挽手走路,最初老天爺在前面趕,走到大公路邊一定是寶超前,寶佇立路邊等著老天爺,挽他的手相攜過公路。他們早起一定去吃黃桷坪的梯坎豆花,老天爺要吃豆花下早酒,他好這一口。時候雖早,等他們走攏時豆花館正拉起門簾。

梯坎豆花出名的好,豆花堆在碗里像緊密的白云,戮在筷頭顫巍巍地抖晃,在油碟里裹兩圈,沾染些紅椒和蔥花,白云就穿上紅綠錦衣,入口綿扎又細嫩,安逸得深呼吸。就一小杯綠豆燒,老天爺喝一大半,剩下的寶替他喝下,不是寶愛好這杯燒刀子。娟說過,老年人應該少喝酒。寶不便拂去老頭子的興致,也替他擋下幾滴酒。豆花吃完,倆老人按慣例喝隨鍋撮出的淡黃的窖水,紅油碟味重,喝微徽有些澀苦的窖水才清爽養(yǎng)胃。

他們走出豆花館,悵惘地瞅著對面的美術大學——這所中國赫赫有名的美術殿堂與老倆口結下摘除不落的葉子。本地話把糾葛稱為結葉子,愛恨情仇裹挾一起生了根,萌發(fā)層層匝匝的新葉。

“寶,你恨這所學校嗎?”

“不知道。老天爺,你恨嗎?”

“恨,他們勾走了女兒的魂——我也說不清楚,到底該不該恨。”老天爺舔著嘴唇望著對面。雖然近在咫尺,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走進去。最近三年,每次面對美術大學造型奇特的大門,有一種奇怪的恨和敬畏的感覺,就像面對傳說的孽龍,它力大無比又張牙舞爪,一個凡人受盡欺凌時又不能反抗的憤懣。但是這種感覺不能與外人言說,倆退休老人憑啥懟上堂堂美術大學嘛?

寶回憶說:“咱女兒考了三年,卻沒考上。”

老天爺補充:“要是她考上,就沒有傷心的事。”

“如果考上肯定好過得多。老天爺,你說呢?”

“寶,這是肯定的。她不會悲兮兮地哭?!?/p>

這是一種無奈的假設。如果你的時光過得有老天爺這么長久,你一定明白時鐘如何滴滴答答地走過,老天爺把過往記得很清楚,雖然思路有時候喜歡飄浮。在凌晨走出三角道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和寶一直沒有挪窩,住在三角道路基旁的一個尖角處,從來就是兩個人。一根枕木頭鍥進的兩顆道釘?不對啊,走過兩尖角之間的陋巷時,曲折的通道、拱形的門讓他依稀浮現(xiàn)以前的片斷:一個紅頭繩的小女孩拉著他的手臂,女孩小得幾乎吊在身上,父女倆一路有說有笑地走,女孩的笑聲叮叮咚咚,泉水一樣的好聽,有時女孩突然掙脫手向前跑,躲迷藏般消失在青磚房的轉折,等待他走近突然跳出來?,F(xiàn)在回想,竟然有些模糊,也許是老傻子的想象吧?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老倆口孑然一身,在天上的老天爺從來沒有賞賜這樣的小女孩給地上的老天爺。

沉默地走了幾步,老天爺突然說:“我們要與會見他,讓他聽我們的勸告,做出正確的決定。”

“好嘛,你想做就做?!?/p>

“以前,我們沒有錯過任何正確的事,現(xiàn)在老了,更不能錯過?!?/p>

“對!”寶贊賞老天爺?shù)乃袥Q定。

0002

二、涂鴉街和彩葵

首先,他們要經(jīng)過涂鴉街。

滿世界可能找不出這樣的街道。黃桷坪街道從坦克畫廊到鐵路醫(yī)院1.25公里長的公路兩旁,每面墻、每根管道、每根立柱、包括一幢臨時的警亭,凡是站立的都抹得花花綠綠,畫人畫得有鼻子有眼,也有歪嘴呲牙,雙眼長在一邊的怪物。有些畫家醉酒后亂畫,大象在海里游泳,魚擺擺鉆進云朵,老天爺曾經(jīng)仔細辨認,還看出了雷公和他的錘和鏨。老天爺評說:畫得鬧熱!鬧熱是含意廣泛的本地話,凡是喧囂、色彩繽紛、甚至個性突出的統(tǒng)稱為鬧熱。

鬧熱下有一朵向日葵靜悄悄地開放。

曾經(jīng)有位女孩子喜滋滋地說:“我畫了一朵葵花?!?/p>

“金黃色的葵花?”

女孩有些羞赧,做了出格事情后的得意和害怕:“彩色的葵花。我畫了一朵五種顏色的葵花?!?/p>

“五種彩色?”

“我本來要抹金黃色,但是有一個老畫家問我,喜歡什么顏色?我告訴他,我喜歡所有的顏色。老畫家教我,你就用所有的顏色畫一朵葵花?!?/p>

“彩葵?”

“就是彩葵!”

“哈,那老家伙傻嗎?從來沒有彩色的葵花?!?/p>

“但是他說,現(xiàn)在沒有也許以后會有呢?白天沒有,也許夢里會有呢?于是,我就畫了彩色的葵花。”

瘋話!藝術家的瘋話。老天爺當時不以為然,嗬嗬,彩色的向日葵?

黃桷坪本來是一條灰塵撲面的街道,盡頭伸向長江邊的亂石灘,由排位第二的孽龍管轄。二龍脾氣暴躁,灘頭礁石壘壘,激流飛湍,據(jù)說此處恰好是長江里稀有魚種的板籽孵卵之處,難得的繁衍的好地,正應有句老話:艱難處好生養(yǎng)。從江邊往上走是火力發(fā)電廠,兩根碩大的煙囪伸向高空,以前日夜噴吐黑白煙霧,前幾年電廠因環(huán)保搬遷,煙囪雖然兀突突地高矗,風清云淡就像一個戒除煙癮的老漢,時有大鳥停歇在上面。再往上走是鐵路地區(qū),有機務段、車輛段、養(yǎng)路段等諸多單位,徹夜長響汽笛,再走遠就是制造坦克和重載卡車的工廠,皆是搬弄鐵器的工業(yè)區(qū),到處彌漫著濃厚的鐵銹味道,因為美術大學、有了涂鴉街,有了老畫家這樣的人,粗重的變得輕盈,單調的有了多聲部,鋼鐵似乎都軟化,藝術家們有本事,他們觸發(fā)事物產(chǎn)生奇異的變化。

面對彩色的向日葵,老夫妻不可避免地回憶認識的畫家。

“這些人咋呢?以前我們笑話他們半瘋半癲?!?/p>

寶有些愧疚:“不該取笑。記得第一個租小套房的房客吧?他把黏稠的油泥刮在一塊布上,各種顏色,就有人人馬馬從畫布走來,活靈活現(xiàn)!也算本事??!”

“那年的除夕,他們孤獨地過年,你媽見憐,端一盆牛尾湯送他們吃,還舀了幾砣燉粑的牛筋。他吃了出去屙尿,見守三角道公廁的老農仍然沒有回家。見老農可憐,說要畫出來,最先還畫了糞坑和糞勺。岳父大人評說畫得多反而不好看。結果,他就只畫老農的臉。真畫得好,取名叫《父親》。結果讓他出了大名,聽說成了中國美術界的舵手?!?/p>

“那幅《父親》我們最先見到,一毫一筆看著他畫出來。畫得真像啊,汗毛,皺紋,脖子上的汗?jié)n還帶著鹽粒。你還記得另一個畫家?剃光頭,一件汗衫沾染五顏六色。”

“那個愛看女人的畫家,他畫得是春天醒轉來?”

“啥子醒轉來?叫《春風已經(jīng)蘇醒》,你還要打那位畫家。”

老天爺說起這事眼睛也瞪圓:“該打,他想啥子?”

寶嫣然:“不就是畫像嗎?”

“咋畫?他要脫光來畫。我知道他們經(jīng)常對著光溜溜的女人畫,叫人體模特兒。想你當模特?不是討打嗎?我揪著他的脖子,他的臉煞白,慫尿了,小樣!不是我的對手。”

“他對我說,還想畫一幅《秋天的果實成熟》,就畫我的身段,在道砟石之上在三角道的鐵銹叢中。因為你,他才沒有畫成。”

“喲,還秋天呃。他逃跑得快,才沒有斷腿。”

“唉,現(xiàn)在我后悔,應該瞞著你當一回模特兒,他畫的女人多好看喲,畫女人的嘴能哈出氣來,畫女人的眼睛能把人的魂魄勾出來,畫女人的身體每一寸肌膚都炫亮光芒啊。也許,讓他畫,又出一件轟動世界的畫作呢?”

“寶喲,你想勾啥子?兔子剮了皮也是白亮亮。難道能讓他把你剮出來?呸,只有我能剮,只有我能看。寶,我記著呃。”

“記得清楚?”

“不似現(xiàn)在的皺皮沓面,你那時多豐潤呀,你的眉毛烏黑,眼珠子如半圓的月亮,比信號燈還亮!坐下來,眉目清秀如觀音樣端莊,走路如風擺柳,水流一樣的順滑。不說畫家,哪個看到都會呯然心動——別人不知道,還有花朵樣…”

“老癲咚,住嘴吧!”寶制止他胡說。

“最后他畫了女兒,《春風已經(jīng)蘇醒》的畫里,我看出照女兒畫出的臉。”

“那天我準備了新衣服,他不要,把我以前打牛草的破衣裳找出來給女兒的穿上,破舊的花衣服,敞洞的舊膠鞋,女兒坐在江邊的草地,枯萎又混雜新芽的荒草坡,女兒望著遠方,像剛做過夢醒來,還惦記著夢里的情景。那幅畫聽說一直掛在北京的美術畫館,也讓畫家當上美術大學的校長?!?/p>

“唉,女兒模樣乖嘛?!崩咸鞝敳辉敢庥懻撆畠海^續(xù)追問擔憂的事:“你真的沒有被他畫過?沒有像兔子……”

“這一輩子,你問過上萬次!沒有就沒有。如果有,我一定把畫框繃好,掛床頭,天天看?!?/p>

“不用他畫,我記得清楚。枝枝毫毫,動作和眼色,我在腦筋里記牢。”老天爺和解。倆人的話題最后還是落在女兒身上。

“不該讓他們走,讓女兒跟著他們學畫,肯定有出息。”

“不會連續(xù)三年沒考進去。”

“不會,也許能成名家。女兒聰明得很。”

“現(xiàn)在最想見到教女兒畫彩色葵花的老畫家,一定請他喝一盅,啥都不說,話在酒盅?!?/p>

老天爺有些神往,洋溢對藝術家的敬佩,隨著年歲增長,老天爺覺得老畫家說得有道理:葵花可以是彩色,甚至這世界上任何一朵花可以擁有任何一種顏色。

走過黃桷坪的郵局,老天爺瞇細眼睛打量。它坐落高石坎,取信投信要從側面往上走,基座的巖石便面臨大街,正是一塊伸展的畫布,分配給女兒的小學來涂抹,頂端就是那朵彩葵。“看彩色葵花還在不?”

“它鮮艷得很?!?/p>

“還是紅色花瓣在上方?”

“對,左邊是紫色花瓣,右邊是黃色花瓣,下方是藍色花瓣。娟照原樣描?!?/p>

“胡說,從來是女兒來描?!?/p>

“女兒還爬得上這么高的石梯?”

“咋就不行?清早和凌晨她就和我走過三角道。”

“算你說得準確!”

老倆口沉默地趕路,畢竟還有很長的行程。沿涂鴉公路走,汽車呼嘯而過,旋風卷起寶的府綢衫,她一路走一路疑惑,路面的碎石變成青石板,這邊多一家小面館,對街撤掉一座樓,每一處變化都讓她有所驚悸。她在每一個岔路口會不安的左顧右盼。

“認不得路嗎?寶啊。”

寶轉過臉說:“這路不用認。只是,我們要加快步伐,10點12分走過站臺。不然會不到8486次車。”

“寶啊,不急,我們會走攏。”

他們確定趕路后,一改絮絮叨叨的習慣,一前一后,很少交談。因為他們走路必須全神貫注,眼睛不離地面,賣眼睛趕路的傻事有人做過,我們才不會做。老天爺每天都看見無數(shù)例。年輕人的毛病,捧著手機眼睛上翻不看地面,鋼軌絆倒無數(shù)人,有時就是路軌內橫列的軌矩桿也絆倒無數(shù)人,有些你喊都喊不及。老年人也會犯傻,王大拐與老太婆出來蹓彎,王大拐冒著頭前竄,有人跑上前告知老太婆已經(jīng)倒斃路邊時,王大拐已經(jīng)走過兩條街。

他們不做這樣的傻事,寶走在前面,不便回頭,口喊:“老天爺啊,你在嗎?”

悶悶地回應:“寶啊,我跟緊?!?/p>

老夫妻一問一答地趕路。

今天的天氣好,出大太陽。

陽光把兩枚蝦形的身體打在地面。

0003

三、九鳳山和娟

重慶城的西部有一座九鳳山,九鳳山上有瑤池。娟坐在瑤池邊,可以盯著水面看大半天,村人們說娟中了瑤池的蠱。

娟能在田坎上跑跳時,婆婆就反復告誡:“不要耍水,更不能在瑤池里耍水?!?/p>

“為啥呢?”

婆婆指著連綿蜿蜒的山勢:“看九鳳山是不是鳳點頭的模樣,這塊瑤池是鳳的眼。說天庭的臺階上有負責站崗的十個將軍,排行第九的將軍兄弟不守規(guī)矩,他在天庭的臺階揀拾一位仙女的紗巾,藏紗巾和還紗巾,不得了喲將軍和仙女對上眼,倆人心生愛慕,天庭不準愛,他們偷著下凡,首先要找歇身處,仙女愛好各種顏色,走遍天下只有九鳳山諸色俱備,他們在這里搭起草棚做起神仙眷屬!王母娘娘見不得恩愛的事,有人恩愛她要硬生生地板開,她丟下一件彩衣,那件衣服喲,紅有多種紅,綠從淺豆綠到墨玉綠,再加各式的黃和藍,色彩比鑼鼓還要鬧熱,還熠熠地閃光。仙女愛惜得不得了,她迫不及待地要穿上身,九將軍勸說這彩衣有異,穿不得喲,仙女一生就愛顏色,忍不得穿上身,彩衣原來是五彩繩,要縛仙女回天庭。仙女飛升時,衣袂飄飄,九將軍抓牢一片衣袖,扯脫下來蓋在自己的眼睛上。九將軍受罰化為鳳鳥,形成山勢,它不甘心啊不肯低頭,看那尖嘴似的山頭就是九鳳揚喙啄擊天空?,幊啬??就是蒙住九將軍眼睛的那角彩衣,王母娘的一段錦繩幻化?!?/p>

“怪不得喲,水波一晃就變化色彩?!?/p>

“鄉(xiāng)里人約定,瑤池有蠱。其他的水池是牛滾凼,瑤池的水碰不得,它能讓人頭腦發(fā)昏。”

盤繞在云霧里的九鳳山就是一盤蠱惑,而瑤池是蠱的眼睛。娟也覺得中了瑤池的蠱,瑤池無論在哪個季節(jié)都有千變萬化的色彩,讓人迷醉。

在春季,九鳳山上滿坡的梨花開放,透明的新綠里點點滴滴的雪白,瑤池里還是寧靜的一片深綠,面容如婆婆般沉穩(wěn),眼里慈光如白雪閃亮;夏季來到,梨樹掛滿黃澄澄的梨果,綠也幻化出多樣的綠,再陪伴著黃,瑤池里色彩更加豐富;最美在秋季,樹葉金黃,紅楓如火,桔樹如墨,畫家的顏料盤打翻在瑤池,那種斑斕喲,如懷孕女子,腹大奶鼓,臉龐洋溢著滿足,那種繽紛喲,仿佛未來有萬千憧憬,秋風輕拂,一池顏色懸蕩;就是隆冬,草枯葉黃,但是桔樹和竹叢在冰霜中伸展綠枝,瑤池仍然斑斕,沉靜如閨中少女,冰雪季里蘊涵著化骨的柔情。

九鳳山的瑤池,娟看得癡傻,看得沉迷,不知天日。甚至,看得娟再也不識數(shù)了。哦,受瑤池的蠱,娟的數(shù)學成績一塌糊涂。高三上學期時她再也不能忍受多元方程式和恍如天書的幾何學的折磨,獨身來到黃桷坪,要攀美術的險峻之道。怪只怪瑤池,把娟的眸子變得高貴,變得清明,如水晶般灼灼。

身后,婆婆責罵:“傻閨女,顏色能當飯吃?你真是中了蠱喲!”

正是十八歲那年?一襲連衣裙,一幅畫板,一個背包,左右肩環(huán)著就踏進黃桷坪的街面。在胡記蹄花館喝下一碗豬蹄湯,娟抬衣袖抹抹嘴,甩一甩麻尾辮,斜睨街面。正午時分,黃桷坪的街面走動的蕓蕓眾生,在塵霧彌漫里蒸騰,街面的各色小店鋪,門扉半掩,皆是一派散漫的作派,這所著名的美術大學外的街面灰塵彌漫,陳舊破碎,最初讓她輕視。

娟心底暗下決心:今日是客,明年必定是這條街上的主人。四年過去,她仍然是黃桷坪的過客。麻尾辮變成清湯掛面,再到現(xiàn)在剪成劉海寸板,連衣裙換成臟兮兮的牛仔褲,她連續(xù)三年備考,卻一直在校園圍墻外打轉,成了實實在在的黃漂一族。

就像北京有北漂,橫店有橫漂,黃桷坪也有眾多的黃漂。

黃漂者有每天遞簡歷出去的的畢業(yè)生,有一邊創(chuàng)作一邊下力做棒棒的半體力勞動者,也有大多數(shù)時候苦思冥想的自由職業(yè)者,也有娟這樣篤定要讀美術大學的本科或研究生的考生。少部分人能以賣畫為生,大部分不知道靠什么為生,但是從來也沒餓死人,皆活得恣意妄為。

第一年從補習學校搬出來,住的是街面上的單元樓。租下套房的開畫室對娟及其他學生進行補習的劉本老師。

劉本老師用鑰匙打開出租房帶娟參觀,娟環(huán)顧這三居室的單元房,歡呼雀躍。學習畫畫的人哪有作息時間?有時徹夜揮筆,有時白日黑夜的昏睡,搬離大宿舍擁有自己的房間多美好啊。

劉本有空也來,娟正坐在大鏡子前梳頭。他倚在門框上,歪頭打量,仿佛在看如何下筆。

“看什么呢?坐過來!”

他坐在床邊?!耙郧?,女兒經(jīng)常讓我給她梳頭,現(xiàn)在她大一些了,就覺得我手笨?!?/p>

“有多笨?”

“她說是在刷墻還像是豬八戒用釘耙在挖地。”

“咯咯咯,有這么粗重的手腳嗎?”

“她這么說的——這幾年,再也沒有給她梳頭了?!?/p>

“唉,父親就沒有給我梳過頭?!?/p>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以后再也不會有了?!本甑皖^想一想,“嗯,來吧,你來給我梳,看是在刷墻還是在刨地?”

劉本坐在床上,娟把小凳子搬移到他的腳前,反手把木梳舉上來?!皝戆?,梳!”

他遲疑地抓起一把頭發(fā),細絲如瀑,遲疑間從指間流瀉而下,掌心里只握玉米穗那樣一小縷。他把木梳順這縷頭發(fā)劃下來。

“你要一根一根地梳頭嗎?”

他笑自己憨,捧起一大把頭發(fā)。一大把柔順的頭發(fā),團團翻卷的烏云,從手指緩慢淌過后變成了竄出峽谷的黑羊群,他把梳子輕輕劃過,黑羊群的蹄就咝咝咝地馴服地奔跑。他深深地呼吸,吸取從頭發(fā)飄拂出的馨香。

“你不是在刨地,也不是刷墻,這么輕手輕腳是在…”

“理狗兒毛!”

“你說我是狗嗎?像嗎?”娟轉過頭來,一朵紅撲撲的笑臉,歪著頭問。娟想起:“我剛下了面條,正涼下來。我邊吃你邊梳。”娟端起碗時,他用電吹風吹她頭發(fā),娟縮著脖子,吸溜著面條,瞇縫著眼睛說:“好幸福喲!”

“這么容易滿足?”

“只要能讓我安心學畫,我就滿足。如果還能有這樣一個窩,以后還能讓補習班的同學們來家,我們接待同學們,多好?。 ?/p>

“好嘛?!彼?,抱緊她。劉本的力氣大,娟覺得喘不過氣來,癱軟在他身上。

那年,娟剛滿十八歲。

為什么后來從單元樓搬出來呢?后來她發(fā)現(xiàn),并不是所有的藝術人都安心做藝術的殉道者。比如補習學校的劉本老師,給自己刺繡了一朵彩葵,也給另一個女同學刺繡了一朵玫瑰。有些操持美術的人醉心的不是顏色,甚至不是青春的紅顏,就一個字:色。

我呸!娟憤恨。

她從黃桷坪正街沿下走,一坡石梯,娟后來數(shù)過共有98步臺階。她來到臺階之下的鐵路村三角道。

0004

四、美術大學和鐵路村

美術大學在黃桷坪的坡上,背倚王家大山;鐵路村在黃桷坪的坡下,靠長江岸。美術人和鐵路人風格迥異,按娟的說法屬于二次元。比如鐵路人約吃飯,通知18點25分,一定緊挨著時刻到齊,美術人約吃晚飯,有人楞敢20點18分才姍姍來遲,問為啥這么晚來,回答得理直氣壯,正是晚飯點。

在黃桷坪,不搭界的兩者相得益彰。

黃漂蔚然成群,生機盎然,首先得益鐵路村提供了合適的生活環(huán)境。鐵路村的房主們因為近年鐵路新線的不斷開通,遠赴新線工作,舊房空置出來,鐵路職工們也不靠這點租金過活,給出的租金普遍較低,從上世紀90年代的十元到現(xiàn)在500元以下的房租,且有鐵路職工的水電優(yōu)惠,讓黃漂們背負的包袱較輕。鐵路家屬們開辦的各種小餐飲,廉價而美味的家常菜肴讓黃漂和學子們留連,離別黃桷坪多年的美術人猶記此地的美好的食物。特別說起那碗燉得粑糯、色澤明亮的胡記蹄花,無不唾沫翻涌。想想在寒冬時節(jié),大盆地濕冷的天氣里,在各個畫室里枯坐大半宿,為色彩的沖突而焦頭爛額,走吧,吃碗豬蹄湯。遠遠望見胡記館的孤燈在寒風里飄零,心里升起暖意,一大盆冒熱汽的蹄花湯擺上桌,熱汽蒸騰,清香味入鼻??曜右蝗?,骨肉分離,拈進嘴舌,肥而不膩,入口即化,能吃辣則打一碟紅油,蘸小蔥蒜泥,吃罷增添暖洋洋地幸福感。有人說,美術大學的好作品是蹄花湯汁浸泡出來的。沿街面都是渝味干鍋和串串,麻辣鮮香,為迎合美術人的夜貓子習性,常常通霄達旦地恭候,美術人慰勞了饑腸,也借此換一副靈醒的腦筋。

廉租房再加美食,黃漂人樂此不疲,偶有離別者通常幾個月后再次現(xiàn)身。不得不服:唉,這鬼地方,離不得喲。

美術人與鐵路人雖然不同次元,相對無語。其實氣韻振蕩、暗通心渠。最重要的是風聲葉落,最后奏同樣心曲。

鐵路人的憨直,容忍美術人的散漫和乖張;美術人眼界寬,理解鐵路人的刻板和木訥。最后是怎樣的局面呢?美術大學一年一度的畢業(yè)生畫展,大學校長在三幅畫前立定,沉吟:哪一幅較好呢?身后的觀眾脫口而出:中間的最好。校長回頭,見穿鐵路制服的老嬢,她每年來觀展,看得多也看出端倪,竟然與校長的心儀相同。校長不由得微笑。

在黃桷坪的油湯橫溢的小餐館,美術人與鐵路人劃拳賭酒是常有的事。在交通茶館,大學教授與棒棒為一棋子爭得面紅耳赤,教授為悔棋口銜棋子的事也有。藝術的高雅與市井的凡俗奇妙地結合,形成黃漂們割舍不去的情結。

所以,受傷的娟來到三角道覓新住處是必然的事。娟也應該與老天爺和寶婆結緣。那天,老天爺坐矮柱信號機喝老沱茶。娟從巷道深處走來時,老天爺就警覺起來。

娟仍然一邊畫板一邊背包地斜掛肩邊,還是那件舊裙子,懨懨地走過來。吵了半宿架,傷了一夜的心,腮邊殘留淚痕,當然神色憂郁。天光乍現(xiàn)的時分,巷道口有些灰塵飛舞,絲絲縷縷的漂浮物把巷道抖動起來,憂傷的女子如踩棉花,腳步歪扭,身體搖擺。娟的麻花辮已經(jīng)解開,拂在臉頰,晨光瀉在一水順的發(fā)絲,如用不易察覺的比白更亮的筆觸勾勒出臉形,臉龐熠熠生光。

老天爺站立起來,怔怔地望。

娟開口問:“大爺,有出租房?”

老天爺驚得不知所措,呼救般地喊:“寶啊,快出來!”

老人的慌亂讓娟疑問,眼前的老人是否癡呆。

寶趿拉著鞋從大門邊出來,看到回頭的娟,趕緊倚著門框,差點掩面而泣。

娟想怎么就嚇著他們,轉身之際,老太婆已經(jīng)拽緊她的手。娟要掙脫,沒想到剛才要跌倒的老人卻有這般力量。

寶婆說:“有房啊,早已備好的房啊?!?/p>

娟就住進他們的院子,小套房,老夫妻住著大套房。住房出奇的好,只是老夫妻愛盯著她看??淳涂磫h,這一年娟經(jīng)歷了好多事,已經(jīng)不像當初那樣羞澀。她順著他們喊,老天爺去除老字,寶加上婆字

太陽好時,她洗頭,端一盆水在花臺上。寶婆主動說:“我來給你淋水?!?/p>

“好!”熱水從脖子淌流,娟撩起衣領。在九鳳山,每次洗頭發(fā),都由婆婆給她淋水。久違的感覺!娟閉起眼睛。水淋著卻突然斷流,潑濕腳邊,娟睜開眼,注意到寶婆的視線。

“這個嗎?”

“是啥呢?紅色。”

“別緊張,不是傷痕?!本臧岩骂I往下拉,裸露肩膀讓寶婆看得更分明。

不知寶婆看清沒有,顫巍巍地問:“是啥?”

“彩葵!五彩繽紛的葵花!”

“啊,又是葵花,還是彩色——”

“奇怪嗎?”

彩葵刺在娟的肩窩。真會找地方!女孩子的肩窩是彩葵生長的最美地,孤形的窩凼,小小的月牙泉,盛一汪清瘦,從窩底伸出綠色的葵桿,彩葵覆蓋了肩膀,斜斜地靠向臉龐。與眼睛相輝映。

“你自己畫上去?”

“哪會啊,別人畫的。”

“誰會畫,找誰?”

“嗯,一個老手,也算是紋身專家?!?/p>

“紋身?”

“就是用針一點一點地刺,然后涂抹顏色?!?/p>

“為什么是彩色呢?”

“不知道,他愿意吧?!?/p>

“你也愿意嗎?”

“不知道,當初……他問喜歡什么顏色,我就說什么顏色都想要。”

“你也是什么顏色都要?”

“我貪心唄,所有的顏色都喜歡。”

寶婆的伸手指摸娑紋身,娟感覺有點癢,又想起九鳳山的婆婆伸手捫額的溫暖。寶婆憐惜無比地問:“娟啊,疼嗎?”

“呃,當時有點疼…現(xiàn)在好了?!?/p>

“不疼,咱不要疼?!睂毱畔窈鍕牒?。

“紋身——女孩有紋身不好吧?”娟回家,怕婆婆發(fā)現(xiàn)紋身,捂得嚴嚴實實。所以怯生生地問。

“有啥不好!想紋就紋?!?/p>

“而且,它是世上沒有的彩色葵?”

“有??!我們以前見過?!?/p>

“真有哇?”

“今天沒有也許明天會有;白天沒有,也許夢里就有?!?/p>

“婆婆啊,你說得多好!”

肩窩的彩葵多好看。花盤還沒有結籽,花盤中的管狀花蕾鼓突,蔟蔟花蕾毛茸茸,鮮艷欲滴。紅紫青綠藍的花瓣團團地圍成一圈,組成碩大的花冠,光彩奪目的花冠。

“娟啊,我們本來商量好不再接納租客?!?/p>

“為什么又讓我進屋呢?”

“因為……老天爺沒看錯,女兒回家來?!?/p>

“婆婆喲?!?/p>

“哎,娟啊——”

“婆喲——”

“娟喲——”

0005

五、成渝鐵路和金絲楠

9:48分,老天爺和寶并肩站在九龍坡火車站的老站臺。他們提前到達,還有24分鐘8486次車進站。

“冷下來,這車站。”

“冷下來,這條鐵路線?!?/p>

老倆口佇立空蕩蕩的站臺,眺望同樣空蕩蕩的站場。

以前九龍坡車站是西南最大的編組站,連日連夜地繁忙,燈梁上一長排高強度鹵化物的碘燈,把夜晚的站場映得如白晝。大喇叭在不斷地發(fā)布調車指令。調車員斜掛在車輛上,一口哨一面旗擺動,引導機車推進。十多臺機車在牽引作業(yè),車輛的制動和車鉤的撞擊聲、口哨和擴音柱的呼喊聲,喧鬧又熱烈。站臺上不停地有客車??浚每蜕舷逻M出,川流不息。一派繁忙景象。現(xiàn)在呢?人影杳杳,鋼軌面都生出銹跡。

老天爺嘆息:“算一算,成渝鐵路沒活多少年嘛,它的年齡比你還年輕。”

“是啊,我們活得健健康康,它卻老了破舊了。老天爺,你說鋼鐵的身段咋就捱不過人的肉身呢?”

“鐵要生銹,人嘛總是越活越醒豁,越來越通透?!崩咸鞝攲κ朗驴偰苷业胶侠淼慕獯穑瑢毦团宸?,她點頭贊許。老天爺補充:“如果你活到我這把年齡,會懂得更多。你還是太年輕,只有70來歲。”

“我記得成渝鐵路開通的情景。那年,我和媽媽來看火車,我在她的背上。我們村的人來了,有些人天不亮就步行前來,好像所有人都來看火車,人們笑啊唱啊,還有人跳著舞蹈,每個人臉上有表達不盡的高興。來啦,來啦,火車來了啊,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大黑鐵疙瘩騎在兩根細細的鐵棍上,巨大的煙囪噴著煙、粗壯的喉嚨吼叫著,轟隆隆地輾過來啦……我害怕地把頭埋在媽***脖子下。”

寶說話時,霧不知從哪里降落,在站場彌漫開來。最近幾年,本地的霧靄好像變得不可捉摸,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就像現(xiàn)在人情交往,變化多端,沒有定性。而且霧靄來到后,景色模糊,人臉模糊,好像往事也模糊了,需要重復地述說,才能把“記憶”這個客人留下來。

“老天爺,你記得我的爺爺為成渝鐵路獻出壽材的事吧?”

“記得。你零零碎碎地說過上千次?!?/p>

既然說過這么多,再完整地敘述一次也無妨,反正他們有的是時間。

壽材就是棺材,大盆地的老人在壯碩的時候開始為自己準備一副好棺材,這是一件頭等大事,值得全家人傾盡財力。

一般的人家用杉木做棺材,必須是不含糖份的冬季砍伐的杉木,如何確定呢?春天桃花水漲后,初夏的第一批木排靠攏五龍灘后,選用新缷下的杉木樁,肯定是冬季砍伐后倒伏在山林,待次年山里漲水后再放排出山。杉木整齊光滑,直桿,不變形,而且不腐爛只粉碎,幾年后土里看不到木渣,與泥土混合后沒有了——尸骨與杉木直接化為泥土。人的肉身直接歸還土地了。也好哇!

更好的采用柏木料。篤實,緊扎,不易散架。要八個金剛才能抬上肩,展勁才能挪動步,上坡時要掙命才能不歇氣地抬攏挖好的金井處——你知道,棺材上肩后絕不能落地。

最好的壽材用楠木制作,楠木又以金絲楠最為珍貴。以前,大盆地里盛產(chǎn)金絲楠木,在深山窮谷里不知長了多少歲,百丈高、幾人環(huán)抱。解木匠用大鋸分,咬爛多少鋸齒!解開后木板堅如鐵石。金絲楠有香氣,做成的匣子放生肉可以幾天不變質。它還有好看的紋路。寶記得爺?shù)膲鄄氖巧椒寮y,仿佛是山水畫家蘸金粉精心描繪的群峰圖,絲絲縷縷的線條,有峰巔有溝谷,崎嶇陡峭,渾然天成。爺爺每年用生漆精心地涂抹,把山峰紋路提出得更加顯明,峰巒層層疊疊,無窮無盡,看多久都不厭。這副壽材擺放爺爺臥室,它是爺爺心中最大安慰:“看著都舒心,飯都要多吃兩碗。”

新生的共和國成立后有很多事要做,大盆地的人祖祖輩輩盼望鐵路線,共和國決定就修一條貫穿大盆地的成渝鐵路。川人們踴躍地捐糧捐工捐枕木,修到三角道外時,眼看只有兩公里的路程,枕木卻用完。大家都想趕在七月一日通車,向黨的生日獻上四川人民的感激之情,筑路人急啊,沿途群眾也憂心如焚,紛紛獻出厚實的書案、獻出筑屋的檁梁,能讓火車騎上來的東西,無論貴賤都拿出來。爺爺想了一晚上,決定獻出金絲楠木的壽材。

那時侯,我家就一直住在三角道,三角鐵路線圍護的地方還是農田,我們吃農田里長出的谷米,從黃桷坪淌下來的山泉水正好灌溉,我記得我家的老房子坐落在農田中央。第二天凌晨,爺爺召集村里的年輕人抬著壽材送到工地。

好一副金碧輝煌的壽材!人們嘖嘖贊嘆。后來,它就鋪在九龍坡站上行的進站信號機旁,這八根枕木,用了最多的年辰。爺爺后來經(jīng)常到那里,逐一撫摸著那幾根枕木頭,念念有詞:值啊,值!

從1952年7月1日起,大盆地有了第一條鐵路線,川人的百年心愿終于得償,咋能不高興呢?這條傾心擦亮的鋼鐵線路,當年被稱為新生的共和國的第一條花朵錦繡的花環(huán),現(xiàn)在卻老邁成龍鐘之態(tài)。

回顧這一切,老天爺和寶免不得要唏噓一番。

“老天爺,你說哪些人不來這里,到哪里去了呢?”

“到高鐵站,坐動車。以前到成都要開行一個晚上,現(xiàn)在他們只要一個多小時就到,多快的速度啊。他們還修了北站、西站,有了新項鏈,誰還佩帶生銹的花環(huán),人們已經(jīng)把老舊線徹底遺忘啰,就像世事把老鐵路人也遺忘。”

“嗨,我們好久也去看看新線路?坐一次動車,看看到底有多快。”

“我也想啊,等我們把女兒的事料理完,也去坐動車。我這蒸汽機車的火車司機看看時速三百公里到底有啥子感覺,嘗鮮品個味道?!?/p>

“好嘛,女兒的事料理完畢,我們一定到高鐵站!”

倆老人總是計劃得井井有條。比如現(xiàn)在等待8684次,是要接一位下車的旅客,有重要的事告知。

0006

六、蒸汽機車和綠皮車

倆老人說話間,8684次列車在進站信號機旁嘶鳴。這是機車向車站值班員報告,正在牽引進站。8684次列車是鐵路局管內的慢車,每站必停的綠皮車,曾經(jīng)繁忙的九龍坡站現(xiàn)在只有這一趟慢車???。

老天爺以嫉妒的眼光看著列車進站。20多年,老天爺以前是蒸汽機車司機,那日子過得好寫意喲。當司機的都是從司爐做起,揮舞大鐵鏟把細碎的煤顛成扇面灑進爐膛,蒸汽爐哦然受孕,火勢騰然升起,巨大的搖桿如大力神臂推動,輪對轟轟地輾擊,此時機車如老牛般抖晃。再作勢添煤,火勢更猛烈,火舌翻卷,熱情撲出來舔人胸膛。司爐的動作越加猛烈,機車震顫,長聲吆吆,千萬噸重負猛然前竄——盡管是以前的事,現(xiàn)在想來還覺得臉面砣紅。

后來,升格為司機,握動力閘和制動閘,更爽快!機車牽引過程如雄性施暴的過程……在九鳳山千分之八的長坡道前,機車一聲長鳴笛,猛然聳動。遠觀巍峨九鳳山,云霧繚繞;綠油油的山坡,桃紅菊黃,好景致?。∩骄d綿如長發(fā)散卷,水潺潺如十指糾纏,峰巒高聳而坡地緊致、再往下是深邃的山谷,那些幽暗的隧道那些花朵遮護的邊坡和甬道,像娘們一樣的美景誰能不心潮澎湃?

列車要沖頂了,一列震顫的機車低吼長嘶,轟隆隆地推進。越往上推越是緊要,司爐忙著添煤,爐膛快要被團團簇簇的蒸汽撐破,半尺寬的锃亮的黃銅抱箍已經(jīng)約束不住機車地顫抖。司機手推閘把,仰天長嘯。此時的機車已經(jīng)與司機熔為一體,片刻地停頓、猛烈地沖刺、大呼小叫地噴吐出團團熱汽。機車多么像一個五肢堅硬的男人,攀著兩條鋼鐵的纜繩,蹬牢一道道枕木,要勁地呼喚、不舍地突進……在九鳳山之巔,列車盤旋成奇異的圓環(huán),緊接著一瀉千里的奔騰。

啊,爽啊,機車如男人般活得恣意逞強,奔馳得孔武有力,帶來了酣暢淋漓的感覺。更讓人懷念的是回家后,在自家的床上還有另一種駕駛沖頂?shù)倪^程,同樣的驚險、同樣的逞強,另一番酣暢淋漓的感覺……那時,自己年輕哇。年輕好哇!

老天爺瞅著8684次列車的制動過程,鐵路人都知道讓列車加速跑是暢快的事,更考量手藝的活是把制動過程控制成漸變的下降曲線,最后準確地停在下車線。8684次列車進站后存在明顯的速度梯級,最后的制動依靠連續(xù)撞擊的動能。老天爺真想把司機拽下來,“看看!我來告訴你,應該怎樣牽引旅客列車!”

8684次列車停穩(wěn),車廂門打開,有旅客走出,老天爺還在對8684次司機的操作過程生氣。

寶提醒他:“老天爺,杰下車了。”

寶喊住一個長頭發(fā)的青年。“杰啊,你過來,我們有話要對你說?!?/p>

原來倆老人來站臺侯著就是為了會見杰。杰從成渝線上行方向的一個小站上車。杰回到的農村的老家就是和父母商量一件重大的事情。該項事情與娟有關,也可以說與娟無關,是他自己的事。

杰有點詫異:“寶婆來啦?哦,還有天爺?!?/p>

老天爺?shù)梢暯?,仿佛杰十惡不赦。他嘴唇顫抖,一時忘話,或者因為激動話擠在喉嚨出不來。寶勸說他:“老天爺,你慢慢說吧?!?/p>

吐口長氣后,老天爺問杰:“你決定了嗎?”

杰裝糊涂,“我吊絲一枚,能決定啥?”

“年輕人,咋就不自信呢?”

“怎么才算自信?”

老天爺拍胸膛:“像我這樣,敢說敢當,不讓女人抹眼淚?!睂毱劈c頭。

天爺分腳站立,拉開架勢,準備繼續(xù)闡述。杰打斷了他:“天爺,現(xiàn)代的事復雜,不能與你以前相比?!?/p>

“那么——你是執(zhí)意要與娟分手嗎?”

杰哭喪著臉:“你以為我心甘情愿嗎?”

“你糊涂啊!”老天爺頓腳?!皭矍椴皇切母是樵高€能是啥?”

“老人家們,你們老了不明白年輕人的心思,也不懂現(xiàn)在的生活。我和娟的事,你們莫關心,莫插嘴。日子是我們的,懂啵?”杰的話是一把軟刀子,塞滿老天爺?shù)淖臁?/p>

寶婆說:“娟的事,我們該管!”

杰甩了甩長發(fā),“我知道怎么做?!?/p>

老天爺怒喝:“告訴你吧,你這樣做,一定會后悔!”

“后悔也是我的事,與你們二次元說不清?!?/p>

“什么元?”

“你們不是娟的爺和婆,也不是其它親戚。你們多管閑事?!苯苷f完,轉身就走。

倆老人們目瞪口呆,怔怔地瞅著杰的背影消失在出站口。有些讓人泄氣。

站牌是老站牌,青石柱和柏木板,木板皸裂細小的長縫。站牌下是花臺,栽種光葉子花,粉紅的苞片層層累累,苞片大而美麗,鮮紅、紫紅、粉紅的苞片三角形地圍護三朵小花,其實中心的黃色才是花朵,但是所有的人都把苞片視為花瓣,稱它叫三角梅。老天爺?shù)陌装l(fā)盈巔,在三角梅的花蔟下格外醒目。

這句話讓他們忌恨:“你們不是娟的爺和婆?!苯苷f的。

倆老人在花朵下喘息,直到站務員提醒他們:“老人家,車開走了,你們回吧?!?/p>

“我們到哪里去呢?”

老天爺氣不平:“走,我們找女兒去!“

“好,到女兒家?!?/p>

從九龍坡站到女兒的住處,從K477km+300m至下行K480km+800m計3.5公里,5分鐘的行車距離,現(xiàn)在他們得用半天時間,確鑿地屬于遠路。他們既然要遠涉意味著即將做出重大的決策。以往,有麻煩和困惑時,他們會找女兒商量,因為在女兒住處做出的決策都是英明的決策。

0007

七、美術的險峰和第一次落榜

娟沒有料到美術之路如此險峻,自己攀登得如此艱難。當然,當初明白這一點,可能不敢孤身一人,一個畫架在肩來做黃漂。

娟在九鳳山的家鄉(xiāng)見識過神奇的色彩,這些色彩的繽紛以及奇妙的組合,自己被深深地感動,它們如一群妖精潛入大腦,每一種顏色就是一個小妖,在大腦地嬉戲、跳躍、躲迷藏,有時每一種顏色都象孩子一樣愛好爭龐,都想站在最顯眼的地方。它們的不安份令娟心里也六神無主。

娟沮喪地說:“今天在畫室里,老師說我的該亮的色沒有亮起來,該暗地沒有暗下去。我琢磨了很久,也想不出辦法?!?/p>

天爺和寶婆愛看。天爺評介:“我覺得畫得好,畫得鬧熱!”

寶婆也說:“每種顏色都有,齊全。好!”

娟捂緊臉,“怎么辦嗎?我每一種顏色都喜歡,我舍不得它們?!?/p>

天爺與寶婆對視一眼,目光里的內容豐富。天爺鼓勵她:“我們每種顏色就要,好,合適!”

娟又想起九鳳山的瑤池,她才是好畫家,把一大盤顏色調教得乖巧和規(guī)矩。諸多好看的顏料播灑在水面和水底,命令它們各安其位,仿佛從不生隙的一堆姐妹,手挽手,臉挨著臉,相互映襯,和美成一團錦繡。

娟做不到?。⊙垡姷牟荒墚嫵鰜恚粋€美術大學的落榜生在心里恨得無可奈何。有時,娟想,也許美術大學的教授們能嫻熟地處理吧?于是,她更盼望進入美術大學,聆聽教授們的指點,她把更多的精力拋灑在顏料堆里,幾經(jīng)沖突,還是尋不著門路。

美術的路越往深處走越覺得艱難。就象要攀登九鳳山的鳳頭峰,高峰就在那里矗立著,誰的眼睛都可以看到,誰的心里都在臨摹它的高度,怎么才能登上去呢?腳底荒草叢生、亂石壘壘,所有的方向都是路徑,所有的方向都可能是陷阱,傳說中的美術捷徑,誰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學美術的人苦啊,很多的時候如無頭蒼蠅亂飛亂撞,更的時候是頭破血流。

娟第一次落榜后,在小套房里哭泣。

紋身彩葵的劉本老師來啦。老天爺打開的大門。老天爺后來說:“看他的嘴臉,就不是一個好人?!?/p>

劉本借慰問的名義看望娟,他知道正是女孩子心靈軟弱的時候。

劉本進入小套房,掩上門。娟孱弱的肩頭仍然在抽動,像風中擺的柳枝,娟懷疑地問:“我還能學美術嗎?”

“可以吧?!彼氖謸嵩诰甑募珙^。

娟握著他的,些許的溫情、些許的安慰?!翱晌沂裁炊紱]有。”

“會有的?!眲⒈韭咽稚爝M她的衣領,攥握柔軟的突出。

娟突然警醒,抬頭看著劉本急不可耐的臉,過去受到屈辱和欺騙涌上心頭?!澳阆胍缮??”

劉本奸笑著:“做我們以前事做過的事,你不是很投入嗎?”

“你有家,小心你的夫人再次打上門來?!?/p>

劉本說:“她不會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在你的右肩刺了彩葵,我還要在你的左肩刺一朵彩菊。你的皮膚是最好的畫布,細膩、光潔。你的骨骼平整,肌肉飽滿,緊致卻無突凸,全身水一般順滑,你擁有最好紋身材料,你會成為我的最好的作品——我其實在進行美術創(chuàng)作。”

“這就是你的美術道路?你所說的創(chuàng)作就是玩弄人吧?”

“藝術創(chuàng)作需要激情——當然,你知道過程,在激情地時留下的作品,不是最美嗎?”

“你想的就是這?”

“你不是也享受?”

“沒有。我心煩——你的花花腸子,我還沒看透?”娟不愿意回憶這一段。

劉本賴著不走,他跪下來,“求求你,為了藝術,也可憐我——自從與那女人結婚,我已經(jīng)畫不出作品,糟糕的婚姻讓我的筆生了銹,只有在你的身上,我才體會到創(chuàng)作的激情,在你的皮膚上畫出最美的作品。”

他在故伎重演,現(xiàn)在讓娟看出了萎瑣,不禁心生厭惡:“你別借藝術的名義使壞,你滾遠去!”

劉本站起來,換一副流氓的臉色,“我只滾在你的身上。你的彩葵是怎樣創(chuàng)作的,還要我告訴別人嗎?讓我創(chuàng)作彩菊后,我就自覺地滾開。”

娟瞪他:“現(xiàn)在就滾。我要喊天爺和寶婆?!?/p>

“他們?倆棺材瓢?”劉本老師說完就要動手。

娟剛喊出來,天爺和寶婆從天而降,天爺揚著拐,寶婆舉著掃帚,雄糾糾地并排走上前。劉本退后著,他無恥地喊:“別忘記,彩葵是我壓在你的身上,刺出來?!?/p>

老天爺氣得一拐砸向他的頭,一縷血跡淌流下來,他指著老天爺:“你——”

“咋了,如果再回去十年,你能走出這道門?”

劉本捂著頭,灰溜溜地逃竄出三角道。他最后的話,讓娟羞愧難當,哇哇地大哭起來??抟魂?,她要出去走,散心。

寶婆不放心,拽著娟的手:“我陪你?!?/p>

老天爺說:“我在你們身后遠遠地跟著。

0008

八、四龍灘和孤雛

娟和寶婆能走哪里去呢?肯定是跨過鐵道線,到長江岸邊的四龍灘。

現(xiàn)在很少有人知道,四龍灘在三十年前是牛羊牲口的轉運碼頭。從長江上游農村喂大的羊和肥豬以及不能再耕田的老牛,用船載到此處,搭寬跳板吆下船,牲口集中一堆,待鐵路用棚車裝運出川,供應北京或者上海。以前的肉食都是活牲口運輸,冷凍車大量投用后,碼頭就荒廢。

當年,女兒作模特,坐在青草坡,讓長江的風吹。草枯草黃,根根縷縷;風拂發(fā)絲,凌凌亂亂,老牛伸出長頸,似在相問;一個正要長成的姑娘,矚目遠方,似乎懷春。美術大學那幅世界著名的《春風已經(jīng)蘇醒》完成在此地。

現(xiàn)在的四龍灘也成了網(wǎng)紅之地。原來是牲口棚的地方,白帆布搭成的一座座三角形的小帳篷,半浮半沉散落在青草坡。一處廢棄的牛羊販子們的守侯房改造出酒吧,賣啤酒和賣唱,院壩里擺放十幾張桌椅,幾個舊膠皮輪胎懸掛在老槐樹下,用作秋千架。娟以前告訴過老天爺和寶婆,這就叫品味。自然、古樸,春暖花開,面向大海。四龍灘雖不是大海,也是大長江,細白沙的灘頭,白浪在弧形的岸一迭迭地推送,徐緩地吐細碎的浪花。浪花旋滅后又復來,無窮無盡,確有味道可品。年輕人們紛紛來此休閑,來此品味,還冣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江風白帆酒吧。

平日里有年輕人問道:“喂,老頭。江風白帆怎么去?”

老天爺閉嘴指方向,從來不說江風白帆以前是牲口棚。有啥子味?豬糞味、牛羊尿的臊味。當然啰,這些記憶只有他們才保留。

娟此時躺在草地上,哭。寶婆把她半摟在懷里。老天爺?shù)念^腦里又浮現(xiàn)《春風已經(jīng)蘇醒》的畫面,畫面上那個小女孩半夢半醒的神態(tài)。

寶婆拍著娟的肩?!伴|女哇,咱不能再糊涂啦?!?/p>

娟告訴寶婆:“為什么會上他的當嗎?我渴望有人愛,有人疼啊。他看我的目光里有一點溫情,我就舍不得那一點暖啊。”

娟向寶婆坦露了自己的身世:

在九鳳山的瑤池旁,我以前有爸爸,但是我始終想不起他的模樣。據(jù)婆婆說,在九鳳山的糖梨成熟的秋天,爸背一大兜梨到金鳳鎮(zhèn)趕場,滿滿一背,爸站在磅砰上量過,爺爺記得總重230斤,梨子應該在80斤以上。爸天沒亮就出門趕路,早點到場上要賣出好價錢。

但是爸出去后再也沒有回家來。據(jù)說,在九鳳山下的梨花溪鐵路橋上,爸背著在背兜走橋面,卻被一列疾馳的火車追上來。機車的撞上爸的背兜,把爸撞得飛起來,高高地飛出橋欄。跌向黎花溪水,奇怪的是后來我們很多人都去找,卻沒有看到爸爸的身影,他死了還是活著,我們都不確定。很久都沒回來,應該是死去。

我可能是兩歲那年失去了爸。所以,我還小,怎么想也想不起他的模樣、他懷抱的溫暖。六歲那年,我失了媽媽。我記得起她喜歡穿緊繃的彈力褲,***身體飽滿得像一顆熟得黃澄澄的糖梨,她等了四年等不回爸爸,媽媽改嫁到很遠的海南。

我記得媽媽懷抱里的溫暖、那種甜絲絲的熟果氣息。

在我九歲那年,有鄰居悄悄告訴我,媽媽回來啦!她在海南又生了一個男孩,懷抱著孩子回家鄉(xiāng)探親,但是今天她就要回海南。我算什么?親生女兒不是她要探的親嗎——我聽到后沒有仔細想,撒腿地向場上跑去。在鄉(xiāng)場的邊,人們上車,我仿佛看到有個婦女像她。那個婦人瘦,兩年時間一顆飽滿的梨果就被風吹雨打,焉縮了嗎?我楞了一會沒敢上前,她上車后,我才意識到可能永遠看不到她,我大聲地喊,不知道她聽到?jīng)]有。車就開動——后來,我無數(shù)次后悔沒有果斷地沖上車。

車輪滾動,我就追著汽車跑,鄉(xiāng)村公路的塵土飛揚,撲灑在臉面,混雜我的淚水,我的臉變成花貓。很快看不到汽車了,我沒有停步,我繼續(xù)地順著鄉(xiāng)村公路跑,沒有人知道一個小女孩為什么要邊跑邊哭——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肯停下來,我知道汽車開到天邊了,我還是在這條長帶子不停地跑,跑累了就走,過了一個鄉(xiāng)場來到了另一個鄉(xiāng)場上,我跑得昏死過去,什么也看不到,最后癱倒在公路邊的一棵電線桿上。傍晚時,好心人看到的不是小女孩,是張不出口、提不動腳的瘸花貓。

那一天是我走過的最遠的路,從中午走到了黃昏,我才知道路有多長,雙腳永遠走不到盡頭……后來我明白,我毫無意義地跑,只是確鑿地體會從此沒有媽媽了,我再不用為媽媽牽腸掛肚。我用肉體的痛苦告誡自己:你是一個人,永遠是一個人了。

我愛盯著九鳳山上的所有池溏看,特別是最美的瑤池,我聽誰說的池溏、溪流、大河、大海,所有的水在深處是相通的,爸爸落在梨花溪,也許他沒有死,我癡癡地想,他會從某個繽紛的色彩中潛出來呢?看久了,我對每一種顏色都有了期盼。

我愛上了瑤池的每一種顏色,也愛上所有的色彩。有時,我看那些歲數(shù)稍大的男人,會想:是我的爸爸嗎?就這樣上了劉木老師的當。

娟瞄著肩窩里的彩葵,恨恨地說:“現(xiàn)在,我后悔,我真想把紋身剮掉?!?/p>

寶婆陪著娟,抹了一臉的眼淚。寶婆說:“自己的彩葵,不是別人的。要珍惜,娟,無論如何,人要像彩葵一樣活得鮮鮮艷艷,活得有聲有色。永遠不低頭,向著太陽,笑,高興地笑。娟,笑起來更好看?!?/p>

娟聽寶婆的話,不哭了。

天爺坐在草地稍遠的地方。他低垂著頭,面目悲愴,白發(fā)盈巔。如果《春風已經(jīng)蘇醒》的畫家看到,也許會畫出《冬雪正凝重》的畫卷。

長江里連天的水,汪汪地淌,沒有一粒波濤為誰的悲傷和歡喜短暫留步。真?zhèn)€是不盡長江滾滾來?。?/p>

0009

九、二次元的愛情

老天爺和寶決定要到女兒住處,他們要確定重大的決策。決策的內容,又讓倆老人氣鼓鼓心生憤懣。

走到九龍坡火車站下行方向的出發(fā)信號機處,老天爺停步,跌坐在路基的石坎下。臨近中午,早上一出來,走過恁多地方、做了恁多事情。寶已經(jīng)擔心:“老天爺,累了吧?明天再去找女兒?”

“不,歇歇氣再走。我心里恨他們。”

“他們?”

“現(xiàn)在的青年人啦,咋是這般?男女相處都在拔弄小算盤。連鼓起一砣的小伙子也習得斤斤計較,娘們般的小心眼!”

寶反對老天爺?shù)恼f法:“娘們啷個樣?娘們也頂天立地的伸展。我啥時候與你計較,我自己勞動,哪里吃過你的閑飯。不許你這么說!”

“哪敢說你,你是巾幗英雄嘛?!?/p>

老倆口肯定為此經(jīng)常拌嘴。寶這樣說,有根有據(jù)。

老天爺過去也有不老的時候,叫天爺吧。天爺?shù)母赣H是川東地下黨,在一段特殊的時期,由一個掌權的女人一句話,川東地下黨的有些人不知道怎么就變成叛徒。按照血統(tǒng)理論,瞬間,天爺?shù)臍v史關系由紅轉黑。天爺已經(jīng)在成渝鐵路的火車頭上當司爐,有一天突然接通知,這么重要的位置豈能由黑幫子女擔當,他再不能登上機車瀟灑地舞動鐵鏟。到哪里去呢?發(fā)配在三角板里板動道岔。

這對于激情豪邁的司爐是多大的懲罰?眼看以前的侍候的機車威風八面地開進來,自己在路基邊板動道岔,站姿立定,揚臂比劃手信號,心愛的大黑鐵疙瘩長長地嘶叫,眼巴巴看它噴吐熱息、揚長而去。滾動的車輪輾碎了年輕的心靈。

天爺也不能在司機公寓里保有床位,他的被褥都搬進看守房里。有一次,天爺板動道岔后,機車提前沖出來,擠壞道岔。平日里司機和板道工常有的配合不好的小事故,此時不得哇,一個黑幫子女有何居心?有何險惡意圖?在三角道開了現(xiàn)場的批斗會。好在一位好心的領導暗地里相幫,只給老天爺留路察看的處分,年紀輕輕地戴一頂被管制分子的帽子。還有人指著老天爺:“看,父親是叛徒,本人是壞份子!”

當年,這是千鈞重負,天爺覺得抬不起來頭。只有寶姑娘覺得他不是壞人,可憐這孤單的男人,看著他甜甜地笑。她的笑靨打開了天爺頭上的一方晴空。

在寶姑娘的堅持下,天爺進入青磚小院,吃得好喝得好,少受了多少苦楚!終于有一天,天爺和寶姑娘跪在岳父身前,求他作主。

岳父問他倆:“你是壞份子,姑娘是沒糧本的農業(yè)戶口,可想過以后的日子難過?”

寶姑娘回答:“不管別人怎么說,他是我心里的好人——我知道好壞?!?/p>

天爺說:“不怕沒有糧本,有我一口飯,就不缺她的一口飯?!?/p>

倆人說:“結成夫妻,討口都在一起討?!?/p>

最艱難時,為了備戰(zhàn)備荒,鐵路上把壞分子們集中在邊遠的采石場。寶姑娘主動陪著天爺來到采石場。天爺開山放炮,寶姑娘也沒閑著,她和采石場的鄉(xiāng)村一樣下力掙錢,采石場崩出來的大石頭,敲成雞蛋大小的道砟石,也算錢,做計件,敲出一立方得一角錢。

寶姑娘愛人也愛錢,采石場的月亮壩里,寶姑娘叉腿坐在地上敲道砟,天爺收工后來看她?!白甙?,回??!”

她指著地上的九堆道砟,“看,值九角錢。等我把這些砸完就湊成整數(shù)。”

天爺扶她起來,她的肚腹鼓突,懷著身孕啦。別人坐在小矮凳上砸,她在跪在地面。

寶看著九堆道砟石如看嬰兒,她推搡天爺,“你先回吧,我干上癖了,一定要多砸出一堆?!?/p>

天爺捧起寶的手:“我們一起砸,可以快點完。再回去弄晚飯吃?!?/p>

“好!”

倆人坐在月亮壩里,揮小錘砸石頭,叮叮當當聲音相互回應。

十堆道砟石堆碼好,倆人相攜著回窩棚,天爺才發(fā)現(xiàn)寶的手臂疲乏得抬不起來,連飯碗都端穩(wěn)。天爺心疼,埋怨她:“以后不許砸那么多?!?/p>

寶點頭說:“我以后只砸八堆,掙八角錢?!?/p>

“別累了,求求你,只砸五堆就夠了。”

“我為孩子掙錢,高興!”

“我們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

“你喜歡什么呢?”

“我喜歡小女孩。乖!”

遂了天爺?shù)男脑?,寶后來生的是乖巧女孩?/p>

老天爺不解:“我們那時候可不管那么多,宗教和信仰,財產(chǎn)和地位,都可以不管不顧。看上就愛,就要和心愛的人結婚?,F(xiàn)在咋呢?看錢的份上、比較門庭和地位。想想,我們以前多艱難,翻身不也很快嗎?”

后來,天爺父親不再是叛徒,恢復革命干部的身份。1976年后,天爺重新登上心愛的機車,把那篷爐火燃得旺旺,推動列車疾馳。

“對啊,那個杰,年紀輕輕,卻是看誰有錢就和誰好。啥子人喲!你不能好好的與他談談,談我們的經(jīng)歷?!?/p>

“他們不聽。說我們什么元呢?”

“二次元。就是和我們談不攏?!?/p>

“可惜了娟,這么好的女兒?!?/p>

“杰會后悔的?!?/p>

“一定會他后悔!”

為了讓杰后悔,他們加快了步伐。他們商量好:“回去,一定告訴娟,很多事物,今天沒有,明天就可能來到?!?/p>

0010

十、九龍灘和文旅新項目

老天爺和寶要走到女兒住處,必須經(jīng)過灘子口。灘子口又扼守著九龍灘的進出通道。

九龍灘最精華的部分在五灘至八灘。長江在此形成廣闊的迥游面,外側的江濤洶涌澎湃,內側風平浪靜,水至深至幽,清冽冽地宜人。長江航運局,在此筑起深水碼頭,好泊船;幾架高大的行車矗入云天,便于裝卸。

倆老人矚目遠望,三架大行車如畫面上的靜物,沉甸甸地劃破天空,寂寞著云朵。

寶說:“碼頭也冷寂了。”

以前,這碼頭外巨輪排著隊等候,燈火通明,徹夜繁忙 。

老天爺嘆息:“和老鐵路線一般的命運,他們在上游的有了新的碼頭,依靠新的鐵路線,這老舊的鐵路線和老碼頭就該冷落下來。”

“就像我們倆,老了,鬧騰不起來?!?/p>

“雖然我們老了,卻更有錢。是啵?”說到這里,老天爺有些得意。

寶趕緊左右顧盼,怕有人聽到。見四下無人才放下心來:“老癲咚,莫在人前露富。”

老天爺說的富是真的事,只是錢沒到手,而且他們并不想要這份錢。這要從九龍坡區(qū)依傍長江說起。

九龍坡區(qū)沿江有九龍灘。中梁山脈橫亙在中部,把全區(qū)分成東部和西部兩大部分,東部靠長江,一衣帶水,水域的傳說與龍息息相關、西部的依托中梁山脈形成系列的中低山脈,兩翼地形開闊,如鳳凰點頭,山地的傳說與鳳緊密相聯(lián)。九龍坡形成“東龍西鳳”陰陽調和的地貌,文人雅士們所說的龍鳳呈祥之地,果然是山水俱備,地勝物華。雖然是老工業(yè)區(qū),鐵銹味濃郁,只好如三角道一樣作工業(yè)旅游,與文旅產(chǎn)業(yè)融合,通過整體謀劃,擬立體打造出集觀光游覽、生態(tài)休閑、文化體驗等功能于一體的都市生態(tài)風景區(qū)。

這些都是老倆口從本區(qū)新聞里聽到的。有句話他們也聽懂了:歷史是根,文化是魂。城市和人一樣,也有記憶。一個城市的風貌、文脈及發(fā)展的動態(tài),都承載著一段歷史。他們還聽聞了很多事情,九龍坡區(qū)擁有眾多的自然風光優(yōu)美之地,更有老工業(yè)區(qū)的資源,最富貴的資源就是人們的記憶,九龍坡的老工業(yè)區(qū)記錄過去歲月的奮斗歷程。老鐵路線、抗戰(zhàn)時期作出重大貢獻的槍炮工廠,歷史悠久的發(fā)電廠,這些都記載以前的成就和走過艱難和曲折。政府出大力地挖掘、盤活歷史遺產(chǎn)資源,升級文旅產(chǎn)品,激活了城市記憶,九龍坡的人民會讓“江山多嬌城·龍鳳呈祥地”特色品牌樹立起來,并且深深的烙印在人們的心中。

本區(qū)新聞里說的這些帶來最直接的就是:老天爺和寶在三角道的院子升值了——老倆口始料不及的事情。以前,夢里都不敢這么想喲!

寶世居在三角道內,鐵路鋪軌后,以前三角道內還幾畝農田由寶的父母栽種,后來,鐵路部門在三角道內修造青磚家屬房,欲以轉居民戶口為條件征收寶的祖屋,最后一次鐵路要用一套單元房相轉換。鄰居們紛紛受不住誘惑出脫老屋,上了高樓,只有寶的父親以祖屋割舍不下為由,一直咬定不松口,現(xiàn)在他們栽種向日葵的小院是三角道片區(qū)唯一的私家小院,產(chǎn)權證齊全,近四百平米。

三角道鬧熱后,有觀光客紛至沓來,這套獨家小院正位于網(wǎng)紅的地帶。

有人為老天爺拍照,也有人悄悄地找倆老人商議:是否出售這套獨家小院?

老天爺果斷回應:“堅決不賣祖屋?!?/p>

來人循循善誘:“這套房用來居住好可惜。你賣出高價后去買電梯房。”

“不住,你用來作啥?”

“用來開畫廊,這院落正好有格調。”

老天爺回應:“你能開畫廊,我們不能開嗎?”

“你們誰懂藝術呢?院落有格調,還能有品味的人來主持。”

老天爺很驕傲:“我的女兒和孫女都是弄美術的人。我們有品味。我結識的美術界大人物,說出來嚇死你。”老天爺真把來人唬得頭昏。

此番話,令老人們心生疑竇。前段時間,倆老口悄悄地向房屋交易所評估了小院的價格,給出讓倆老人瞠目結舌的數(shù)字:保守估價800萬。

“在做夢嗎?”

老天爺大氣:“今天沒有,明天就可能有,白日里沒有,夢里就有。夢會變得實實在在!”

“乖乖喲,800萬還可能更高!就咱的破舊的老院子?”寶婆仍然不敢相信。

老天爺信心滿滿:“咋不可能啦,一切都有可能。你以前割牛草的地方,一片荒灘,現(xiàn)在是啥模樣?“

“原來的鳥不拉屎的灘涂之地修通成九龍坡濱江公路,沿公路建成一座高大氣派的鋼琴博物館?!崩咸鞝敽蛯毱庞忻赓M的公交卡,他們在鋼琴博物館開館的喜慶時來瞅過熱鬧。

“現(xiàn)在是啥樣子?高廊巨柱,金碧輝煌,幾百架古老的鋼琴擺放,每架都有了不起的來歷。鋼琴館每天有鋼琴演奏,叮叮咚咚的聲音比外面的江水順暢。你能聯(lián)想風吹草低的牛草灘嗎?它的變化就是三角道的明天?!?/p>

“莫非,三角道也變成高廊巨柱,金碧輝煌?”

“花有百樣紅,物有各樣風格。你沒有聽觀光客說,三角道有味道。啥子味道?就是青磚房和老鐵路線的味道。咱們的青磚小這院落有正宗的好味道呃?!?/p>

“得意吧你?。 ?/p>

老天爺嘿嘿地笑。

寶想到一件事:“要是我們的女兒回來住一起,多么好!”

“我們有女兒啦。乖女兒!”

老倆口嘖嘖。

0011

十一、杰和白顏料

娟第一年落榜,不甘心,要再拚一回。繼續(xù)做黃漂。

娟和杰在黃桷坪的素描訓練課認識。

那天,學生們圍著石膏像《伏爾泰》練習素描,幾筆勾勒,每個學生的積累都顯現(xiàn)出來。娟以前喜歡涂抹,高二時在金鳳鎮(zhèn)的一個美術老師那里開始學素描,就是年級黑板報的水平,來黃桷坪補習一年,雖然飛速進步,但與有十幾年功力的其他同學仍然差一大截。娟畫的伏爾泰怎么看也像行走在九鳳山的鄉(xiāng)村老太婆。

娟為此苦惱,只能嘆口氣繼續(xù)用心。畫室的老師懶洋洋地坐在畫室角落里,少有幾次在各個畫板前的走動,對娟的練習恍眼而過,不予置評。娟把畫放在老師眼前,問:“我應該怎么改動呢?”

“自己去悟吧?!?/p>

娟更苦惱:“怎么來領悟嗎?”

老師翻翻眼不說話。

杰也在畫室練習,嘀咕:“怎么著也要幫忙改一改。自己能領悟還用著得來畫室請老師指點?”

老師說:“她的透視感不行,怎么改呢?你來試著改動?!?/p>

杰拿過娟的畫稿,試著改動。唰唰幾筆下來,娟當即豁然開朗。素描老師的臉色瞬間就變灰白色。其實,杰一直在注意娟的畫板,也在琢磨娟的習作的癥結,因為自己以前學畫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杰和娟走的都是野路子。

娟的畫經(jīng)過杰的指點或者改動后煥然一新,娟自己也覺得美術的感覺在日漸豐滿。藝術的道路就這么奇怪,遍尋無路,一位良師或者相得益彰的同行人,潦潦幾筆勾勒,突然長進,有一種鳥兒解綁、振翼舞動的感覺。這種感覺讓藝術道路上攀登的人最開心,也許比數(shù)學系的學生解開一道難題更爽吧?反正,比吃一頓麻辣干鍋愉悅得多。

不負責任的素描老師第二堂課不來了。娟與杰走近了。那一段時間,娟的腳伐輕快,臉龐色彩飛揚。眼窩子溢出笑,心底的充盈就像瑤池盛滿五彩繽紛。

在迎接考試前的初夏,娟和杰在一起習畫。上午練習素描、下午水粉畫,他們沒有感覺疲憊和倦怠,到傍晚時還保持高昂的興致,他們繃好畫布,嘗試起油畫。華燈初上時,倆人對視,臉龐和手掌上沾染炭料和顏料。

“看咱倆像什么?”

“從礦坑里爬出來的礦工?”

“不對。繼續(xù)猜?!?/p>

“回收破爛,我們倆是破爛王。有些人眼里的美術就是破爛。但我們愛它?!?/p>

“也不對!但靠近了?!?/p>

“我們倆像討口子。一男一女的沿街乞討花子夫妻。”杰想了想:“我們在一起畫畫,多愉快——也許我們討飯,一路走下去,也會愉快?!?/p>

“我們在一起心里甜——我也這么感覺?!?/p>

“娟,我珍惜啊。你是我的白顏色——大白?!卑最伭鲜窍∪钡念伾?,它不能沾染其他色,一盒集合的顏料就數(shù)它最珍貴,消耗也最快,借什么都可以別向美術生借白顏料,說的就是這意思。現(xiàn)在,杰說的是美術生的表白。

“只是白顏料嗎?”娟要問得更清楚。其實,杰也是娟的白顏料,她同樣地珍惜。

“你是最珍貴的白顏料——如果我一生還愛著美術,你就是我的所有顏料,所有的一切!”沒有比這樣的表白更明確。

杰湊近娟的肩膀。

“喜歡嗎?彩葵?”娟心里有些忐忑。

“多美的彩葵,多美的肩窩,多美的人喲!”杰輕吻娟的肩窩。杰俯身,從娟的脖子邊摩娑,恨不得當成另一株彩葵生長在娟的肩窩。

顏料打翻,畫架打翻——“我們重新畫,我們有時間。”

20歲的青春,最好的年齡遭遇最好的人。平凡的嘴和手,相接后如同黃和紅調合出歡快的橙色;平常的腰和臀,碰撞后如藍和黃融合出宜人的綠色;神奇的堅強和神秘的幽深,組合出千變萬化的色譜。嘴唇的濡濕不同,顏色有了明暗度的變化;相挽的力量的強弱,顏色有了飽和度的鮮艷和陰晦之別。

青春把對方當作最美的畫卷,潔白的畫卷,相互展開又閉闔,他們用嘴用手用每一條血脈在對方身體上勾勒和涂抹。顏料迭加,色彩奔放、糾纏又和諧。

全新的境界,與藝術的最高境界相通。同樣的蕩氣回腸,同樣令人迷醉。

“娟——你是我的白顏料?!?/p>

“嗯,杰啊——”

0012

十二、黃漂和獨白

娟和杰知道這份愛的淵源。

杰高考落榜左右肩掛著畫板和背包來到黃桷坪,和娟的經(jīng)歷一模一樣。杰來自長江上游的一個村莊,有娟相同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杰比娟幸運,和媽媽相依為命,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到南方打工,一去不返,十多年來渺無音信,媽媽說起父親:“哪死鬼喲曉得是死還是活喲?!惫聝汗涯赶嘁罏槊芤彩菋?**生活全部。

他們一起說起記不起爸爸的模樣,說起對模糊的父親一點點依稀的盼望,說起媽媽。娟講追長途班車的經(jīng)歷,講到鄉(xiāng)村公路沉沉浮浮的遙遠,講自己追到昏迷的往事。杰吸吮娟臉上的淚,一長串眼淚、一長串的苦澀吞進了杰的嘴里。

杰講自己的媽媽,一個鄉(xiāng)村婦女,如何懷抱著兒子,在貧瘠的環(huán)境中掙扎,一點一點地把兒子養(yǎng)大成人,兒子卻不爭氣,心有旁騖,著了魔道,瘋狂地愛上媽媽不能理解的事物。講到上次回家鄉(xiāng),在站臺送別時,杰瞥見媽媽頭頂?shù)陌装l(fā),不在意間媽媽就白了頭,脊背也彎曲下來,杰心中的內疚,火車開走后杰的眼淚也流下來。這時,娟輕輕地撫掉他的淚花,說:“我們好好地奮斗,在這座城市里有一套大房子,把媽接來,讓她老人家過上好日子?!?/p>

杰和娟,來自不同地方的兩顆種子,漂浮到黃桷坪,長成一根藤上的兩顆苦瓜,命運相同,揣著相同的夢想,倆人更加心心相印。

“好,我們一起努力拚博!?!?/p>

倆青年人重新穿好衣服,扶起畫板,收拾顏料,又開始習畫。

應該說娟和杰生活很克制,用最少的錢,租最便宜的房,吃最差勁的飯。他們還約定不能讓青春的欲望控制了倆人的進取之心,甚至說好:只有在美術學習取得進步后才能有短暫的生命歡娛——雖然青春熱烈,欲望如火,但是他們沒敢燒融自己。

第二年,杰如愿地考進美術大學,娟又落榜。娟的畫功雖然有明顯的進步,但文化考試丟了分。娟抽答答地送杰進入大學,她不想再折騰,收拾畫板,進入灘子口的一家制衣廠做車工。

杰急匆匆地走進娟車間。濕悶的車間里,排列緊密的縫紉機織出嚓嚓的聲浪。杰在工位上找到娟?!白?,你不能做這個?!?/p>

“不做怎么行?我要吃飯啊?!?/p>

“我有生活費,湊在一起用。不就差幾分考上,咱再補習。”其實杰的生活費有很大一部分由小姨贊助,加一起也不多。

娟猶豫:“你的生活費不夠倆人用。而且——媽媽在農村多辛苦。”

杰說:“天爺和寶婆也來了,他們在外面等你。我們一起來支持你。”

縫紉的領工走過來,對娟說:“辭工吧,你不是干這個的料?!鳖I工說得沒錯,娟做工的廢品率高出很多,上六天班扣除賠償款后得到78元5角工錢,只夠喝水的錢。

娟自己也覺得做不下去。娟不知道,一個經(jīng)過藝術熏陶的人很難再做刻板的工作,為什么呢?如果你體會到藝術帶到的心靈的奔放和自由,那種讓人沉醉的漂浮感、那種內心的受用,如果不擯棄這種美好的感覺,心底還羈拌著一絲藝術的夢境,不可能做好縫紉車工這種單調的工作——這也是藝術的摧毀人心的力量。古往往來,藝術就是這么毀人不倦,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在黃桷坪,一個流浪的畫家,可能出身于富豪的后代,背負家族的指責,放棄世家的鐘鳴鼎食的生活,捏著麻辣串縱談藝術;另一位穿著顏料班駁的牛仔褲的人,醉倚在涂鴉街的花壇邊,他可能是某地某高官的兒子,不愿意著正裝危坐在主席臺上,來到黃桷坪,在畫板上揮灑,在酒碗旁恣意。就連簡陋的交通茶館,可能摻茶水的小工是某家的千金,為藝術的選擇正和家里置氣,她的淵源可能不容小覷。當然也有很多如娟和杰這樣身無所依的青年,在翻沸無定的藝術浪潮里尋找渺茫的理想。

所以,世俗眼光不能看黃漂,甚至不能正確看清黃桷坪。

黃桷坪真是現(xiàn)實世界的一朵奇葩,在這物欲橫流的現(xiàn)實世界,推崇財富英雄的當下,有這么一撮人為理想孜孜不倦地奮斗,遂成為另一種境界。

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有一句著名的獨白:生存還是毀滅?一千個人有一千個人的哈姆雷特,這句獨白時刻都在叩問黃漂們。而每一位黃漂有各種各樣的毀滅的方式,屈服家族的安排回去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聽從老爹安排進入體制攀爬為官之道、甚至背棄初衷聽命于人加入的掙錢吃飯的行列,毀滅之門長開,生存之道卻崎嶇。

娟慶幸地遇到杰,遇到寶婆和天爺。倆老人不再收她的房租。他們做一口好菜,一定要拽她上桌,一起圍桌吃。

天爺說:“一起吃,鬧熱!”

寶婆多次給娟說:“娟啊,你差買顏料的錢給寶婆說,寶婆有錢,你要多少給多少!”

娟真的很幸運。開始第三年備考。

0013

十三、女兒和孫女

走出灘子口,就只能走鐵路線到女兒的住處。

鐵路線在路基旁修造了人行道,寶走上去都要贊嘆:“嘖,火車在軌道上跑,人在路基下的行走,多好!”

老天爺贊同:“這是舊鐵路線,如果高速鐵路線實行全封閉,啥意思?就是兩排鐵柵欄,關得嚴嚴實實的,閑雜人等都進不去!”

“你又沒開過動車,咋知道?”

“老司機不知道300公里的時速是什么感覺嗎?那么高的速度,肯定要封閉路基?!?/p>

寶沉吟:“以前,所有的鐵路也這么修就好了!”

“當然!”

寶又追問:“為啥以前不修人行道呢?”

“你也老癲咚,問了無數(shù)遍!以前,沒有空閑的錢修人行道。”老天爺說到這里,就要回憶一件往事。

二十多年前,老天爺退休前的最后一次值乘。正是巴渝大地上霧氣籠罩的凌晨,車行至九鳳山的棃花溪鐵路大橋。在迷懞間,似乎有人影晃動,老天爺拉下制動閘,疾馳的列車猛然停頓,車鉤聳撞,由于是長下坡道,如果制動太劇烈可能造成翻覆,所以只能又緩解,再下拉制動閘??辞宄缆飞系娜藭r,機車排檔已經(jīng)抵近后背。有些事很奇特,有些人也很奇怪,機車長鳴笛,但行路人就是充耳不聞,他的肩上背著很大的背兜,步伐漂浮如同夢游,直到蒸汽機車碩大的爐子遮掩他的身影。

司機室看不到撞擊的情景,只見霞光從機車頭迸現(xiàn)。

司爐說:“糟了,吃了肉?!?/p>

“唉,明天就退休,有這事!”在以前的年代,也是常有的事。

老天爺擺擺頭,意味要司爐下車查看。

司爐戴好了手套,準備下車揀拾。有時彎腰進車底,揀拾一次,運氣不好時要多次潛入車底,反復地揀拾。司爐前去機車頭的排障檔查看,然后往回走,走過前輪、后輪,走向拖掛的第一節(jié)車廂,司爐擺擺手,意味著沒有。他穿過車底,從另一側走回來,迷惘地站在機車頭,喊:“沒有啊。”

“彎腰進去看前后的轉向架?!币郧耙灿羞^,轉向架的風力傳遞桿之間有較大的空隙,曾經(jīng)掛過人的身體,當然這種事很少出現(xiàn)。

司爐再次鉆進車底,察看后,肯定地擺頭。

老天爺不相信,一個大活人能平地飛升?他把司爐叫上車,親自下車仔細地察看一遍,果然沒有人影。他上車來,說:撰寫疑似傷害記錄,交下個車站處理。

老天爺把事也給寶說過,意思是鐵路上的路外傷亡事故,對于司機和鐵路上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這是大盆地里,這是山區(qū)鐵路,道路是稀罕物。人和機車都在大山里穿行,肉身和鋼鐵要搶道,人哪里搶得過機車嘛?有時,免不得要出現(xiàn)一些奇怪的事情。

寶回應:“我懂得!你說說,我們的女兒或者孫女學美術,哪一個能成為畫家?”

“都行吧,一樣的聰明?!?/p>

“是什么時候女兒愛上美術的呢?”

“我們小套房一直是畫家來租,三角道里就我們的房最好。寬敞、明亮、光葉子花攀爬的棚架下有陽光有陰影,最適合擺放他們的畫架。我們院里坐臥有地,夠他們板動。那時,他們真能板啊?!?/p>

寶回應:“他們當初遭孽喲,窮得上頓不接下頓,頭發(fā)披肩,臟得起條束。吵嘴、為女同學爭風吃醋、有時為一筆色彩而大打出手,一天到晚勁鼓鼓地喧鬧。窮鬧騰唄,沒想到一個個成為大人物,都寫進美術史。你當時看到畫家的這般模樣,才不準許女兒學美術?!?/p>

“當時——我不懂嘛?!崩咸鞝敼緡仭?/p>

“你還搶下她的畫板,一把撕碎她的作品。她一直躲著你悄悄地畫,我知道她曾經(jīng)畫了很多。畫家們都表揚她,說她畫得好!”

“別說,我錯了嘛?!崩咸鞝敽苌龠@樣哀求。

寶瞇細眼睛,繼續(xù)回憶:“女兒畫過啥?我記得,在太陽下撒開裙子轉動的小美女,畫家送給她的彩色顏料。太陽黃、臉蛋紅,裙子綠,好看的顏色!她還命名叫絕佳美麗。她要學畫,肯定能畫出頭,也是響當當?shù)拇螽嫾遥 ?/p>

“她再長大些,獨身闖美術界,會被心術不正的男人惦記,豺狼們會環(huán)繞著她。天仙一樣的美麗的閨女啊?!?/p>

“不怕,有我們替她擋防。最后她會看清男人的本色,知道哪些人才能托付?!?/p>

“當然,有我作榜樣,最后她會選擇最好的男人?!崩咸鞝斢烛湴疗饋怼?/p>

“也許,追求者眾多,她會為選擇哪一個發(fā)愁?!?/p>

“有我們啊,我們會幫助她。像杰這樣,三心二意的男人不能要。下次,杰再來時,你可不準給他開門喲。”

寶點頭:“我記??!不給杰開門。女兒一定要尋一個堅定、堅強的正派君子。臉可以不白,心卻要紅!”

老天爺說得有些神往:“真想——親自替女兒打一場官司……”

“老癲咚啊,好的不想盡想壞事情!”

“是壞事嗎?”

寶恍然:“也不算壞事?!?/p>

“女兒有再險惡的事,我們都不怕——雖然老了,我們應付得了。”

“就是嘛,判兩年也不怕。我們不輸理,我們還有時間等女兒兩年或者三年?!?/p>

“結果是判二年緩一年半。有啥關系呢?”

說到打官司,老天爺咧開嘴笑:“嘿嘿,人生第一次進法院,也算奇怪的事嘛!”

0014

十四、陪酒與官司

娟在第三次高考時,被羈押在案。當然不能參與高考。

起因還是錢,缺錢。

學美術是一件燒錢的事,補習班的課程費、顏料、畫筆、昂貴的輔導資料,雜七雜八的開支不會少。婆婆也沒錢了,果園的收成被大伯父拿走,給堂哥娶媳婦。杰的生活費本來就少,沒辦法支持倆人的開支,怎么能向寶婆要錢呢?不交房租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非親非故,不能因為老人家心善就取舍無度。

娟在補習班為錢發(fā)愁時,同學介紹一條路子:在酒吧里銷售洋酒,時間耗費相對較少且來錢較快,同學已經(jīng)做了一段時間,美術是主業(yè),賣酒是副業(yè),黃漂們生存方式之一。娟嘗試幾次后覺得有此好處。也有不好之處,要陪酒,否則銷售慘淡,耗費了時間還沒有業(yè)績,更不劃算。

娟成了銷售明星。因為肩窩的彩葵?

近年來流行骨感美女。骨感不是瘦骨嶙峋,一味的纖細只是一架令人驚悚的骷髏,娟非常完美地詮譯了骨感:娟的肩頭瘦削,骨骼明顯,隔老遠看見突出的鎖骨,形成月牙泉一般彎彎的肩窩,肩窩相鄰著著脖子的支撐線,隱約的支撐線又把脖子映得修長和有力,或者美術的熏陶,讓娟有一種橫睨世界的藝術氣質。

黃桷坪街面常有服裝設計專業(yè)同學們把自己的作品委托售賣,很多有創(chuàng)意的手工制品,極具個性,獨此一件,肯定不會有撞衫之慮,要慢慢地淘,看有沒有駕馭服裝的氣場。平常的價格有時能穿出巴黎時裝的氣度和風格。娟穿的就是同學設計的只此一款的連衣裙。有些墜感的絲棉材料,藏藍色,從胸部開始斜倚的腰線,腰間有中國寫意畫般的廖廖幾筆桔紅色的波斯菊,細細的靛青絲線勾勒腰部。單肩,短上衣,裙擺長得衣袂飄飄。

娟走過來時,人們頓時鴉雀無聲,仿佛雕塑在移近。對嘍,骨感不是纖廋,是雕塑感和線條感。此時,肩窩里藏不住的彩葵是點綴這尊雕塑的神來之筆,五彩的舌狀花瓣開放,覆瓦般緊密排列,娟走動、肩窩晃動,彩葵如孔雀尾般搖拽。

有人出六百元要撫摸這朵彩葵。娟聳動鼻翼:“不,你只能遠觀,我陪你坐,你再買一打酒吧?!鳖櫩唾I了酒,娟就多出一盒顏料錢。在這種地方呆一段時間,娟也知道適度地利用男人的一點好奇心。

這晚上,劉本伙同一群人來。不知道他是專程而來,還是無意撞見。

娟昂著頭,沒有理睬他。

劉本的同伴要了一打酒。他們開始指指點點,再要酒時,娟開啟酒瓶,有人明知明問:“你的肩上銹的是彩葵嗎?”

“對。它是云朵上的花?!?/p>

“這世界有彩葵嗎?”

“有的!今天沒有,明天會有;白天沒有,夢里會有?!?/p>

“葵花只有黃色喲——那種黃?!蹦侨颂舳?。

“我的葵花沒有黃色。只有純凈的赤橙綠藍紫?!?/p>

娟離開他們這一桌,躲起來。這一伙人卻不依不饒,哄笑一陣又要酒。娟的另一位同事送酒后他們退還,說一定要肩窩有彩葵的姑娘送來。灑吧有規(guī)定,不能得罪顧客,娟還有十多天的提成款沒有領取。

娟硬著頭皮走上前。

“這么好看的彩葵,是怎么刺出來?”

“你們還要酒嗎?”娟兇狠地瞪了劉本一眼。

酒精燒昏了這幫男人的頭,他們起哄:“我們知道彩葵的來歷?!?/p>

“沒什么,被蚊子叮的。先生,你們還要酒嗎?”

“老劉,你是蚊子嗎?你來說說這彩葵的經(jīng)歷?”

劉本涎著臉湊近來,“蚊子怎么能叮出這么好看的花朵?”

娟哀求他:“求你別說!行嗎?”

那幫人更得勁:“有精彩的為啥不說,講啊——”

劉本的臉龐酡紅,眼睛迷亂:“那時,你攤開如畫布,我貼上來,貼得——”

娟怒不可遏,一咬牙,手里的洋酒瓶砸向這顆油光水滑的頭顱。臟血頓時汩汩涌出,劉本昏倒在地。那一伙人作鳥獸散。最后還是酒吧老板把他送進醫(yī)院。

娟怔怔地呆滯,杰晚自習后來接她。倆年輕人面對地上一灘血,迷茫了。無助地擁抱在一起,傷心地哭。

“他死了嗎?”

“不知道,也許他會死。我們肯定也完了,我什么也瞞不住了?!苯芤恢辈m著媽媽和小姨,與娟談戀愛并且合用生活費的事。

娟說:“不關你的事。我到派出所自首?!?/p>

倆人搖搖晃晃地到派出所。他們越走越累,越累越要相互借力,身體相倚雙手相握。天已經(jīng)黑盡,派出所里燈火通明,面對唯一的光亮處,倆青年不安地猜想:牢獄還是逃脫之路?

好在劉本最后醒轉來,無大礙。他自述,在陰冷的天氣里,頭痛。

法醫(yī)學的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書:劉本的左側額頂葉腦挫裂傷,腦腫脹,符合鈍性物體敲擊作用所致,根據(jù)《人體損傷程度鑒定標準》的有關規(guī)定,認定損傷程度達到重傷二級。

這份鑒定書意味著娟構成故意傷害罪。

娟羈押在看守所,事件過去三個月后進行庭審。起訴書送達三角道的租賃房時,天爺和寶婆跌足傷心。

寶婆說:“娟啊,缺錢為啥不告訴婆嘛?”

天爺猶自憤恨:“該砸!看到他,我也要砸爛壞東西的狗頭!”

0015

十五、竹子開花和庭審

庭審當天,老天爺和寶起了大早,凌晨就出門。鎖門時,寶抬頭覺得眼中有些異色。定晴看,詫異來自院落中央的竹林。

青磚小院的中央是小爿綠化區(qū)域。以前有香椿樹和桃樹,吃它們透明的新芽和果實。女兒好奇,把一支帶須的竹篼埋在角落,不過一拃的細枝,瘦弱到女兒和老天爺都忘記有此竹。五年后,奇跡出現(xiàn):竹子每天竄高一筷子,十天過窗,一月過屋頂!如果刨根問底,五年里它埋伏土層,潛心發(fā)展根系,一朝破土,勢不可阻。這有點像當初租住此處的畫家們,寒酸、困苦,現(xiàn)在繁茂成啥模樣?要風有風、要雨得雨。如同竹子茁壯后,緩慢地擴大勢力,三十多年過去,香椿和桃樹皆讓位于它,如果每年不板新筍,這院落成竹子的地盤。

為什么山地里,只有竹林會漫山遍野?其他的樹種,如青杠也不能完全成林,原因就在竹子的根系,在它潛心于泥土深處。

挺拔壯碩的竹子開花了。

腥紅的花束,如蔟蔟利箭。一夜間,開滿竹枝頭。

老天爺和寶站在院落中央靜默長久。

“時候到了!”

“要來的總歸要來!”

倆老人灑脫,關門走人。

天爺和寶婆平生第一次進法院,倆老人旁聽娟的庭審,提前恭候在旁聽席。

娟出庭受審,穿著看守所發(fā)的條紋服裝。三個月不見,娟更加清瘦。出庭時一臉驚惶。就這樣,娟的眼睛向旁聽席上瞄,看到了天爺和寶婆,她的眼睛一亮,旋即暗淡下來——一定是沒有看到杰的身影。唉,年輕的姑娘,被長輩的愛縈繞和籠罩,你們都維系在她一人身上,而她的心思最終被愛人所牽引。

杰沒來,娟的膚色白上加白,更加怯生生地害怕。讓天爺和寶婆心痛不已。

劉本和他的媳婦也出來,他還好意思坐在原告席上,他出來時,天爺厲聲地罵:“你還算人嗎?”

法官嚴厲地訓誡了天爺,告訴他這不是罵架之處。天爺好不容易壓抑自己的憤怒。劉本后來一直捧著頭,躲閃著天爺和寶婆的眼睛瞪視,

庭審進行得非常順利。犯罪過程雙方認定,證據(jù)確鑿,事實清楚??剞q雙方并無爭議點。

在最后陳述階段,劉本的律師重申法律對傷害罪的定義,故意傷害罪最輕也要兩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劉本方強調律條不可逾的特性。

犯罪嫌疑人娟作最后陳述:“我從小失去父母,我從九鳳山的鄉(xiāng)村第一次來到城市,懷抱著對藝術的熱情,城市生活的艱難,讓我特別渴望一點愛。但是,我不知道這城市里的險惡,我也不知道人心的臜臟,我這樣輕信了他的話……”娟在法庭上淌下悔恨的眼淚。

天爺和寶婆泣不成聲。

劉本的媳婦責罵:“你這狐貍精還得理嗎?一個小娼…”

寶婆反擊:“自家的男人是什么貨色,你不曉得?”

法官立即制止,訓誡了她們。令法警站在旁聽席,誰再出聲誰將被驅趕。

法官和陪審員不動聲色。法官提問:“被告是否就本案作出過賠償?”

娟老實回答:“我沒有錢賠。”

法官再問:“如果本院在刑事判定后再進行民事賠償?shù)牟枚?,被告是否有能力賠付?”

娟為難:“我現(xiàn)在分錢不剩,根本賠不出來?!眲⒈镜尼t(yī)療費花銷了23萬,對娟是天文數(shù)字。

天爺在之旁聽席上插話:“我來幫她賠?!?/p>

娟的律師此時提出休庭,法官準許。

娟的律師也是天爺請的。雙方律師在天爺和原告方輾轉斡旋。最后結果,劉本當堂向法庭遞交了《刑事責任諒解書》,表達諒解及不追訴,在文本上還明確希望法庭對被告適當減刑的意愿。情況明擺著:如果他執(zhí)意不簽諒解書,娟一文錢也賠不出來,簽字后他立即得到賠償款。當然,如果劉本堅持不諒解,娟也不可能判決緩刑。

最后松口的是劉本的老婆,律師告訴她:你要出氣,這錢注定賠不了。

這堂客咬了咬牙:“混帳的東西,該頭痛,買個教訓。錢,我不能吃虧?!?/p>

23萬元只能是天爺出的。天爺驕傲地說:“錢吃虧,我的人不吃虧?!?/p>

天爺覺得:人生一輩子,應該去過一趟法院,被人訴或者訟于人,你就知道隨處走動的自由有多么珍貴,值得潑出錢財來爭執(zhí)。

與自由比較,錢財以及他們所說的金融,算個屁?

還有生命呢?出法庭時,老天爺?shù)念^腦里又浮現(xiàn)院落里竹子開放的樣子,一腦門的腥紅在眼前晃動。以前,沒有這種現(xiàn)象,今天,是起得太早的原因?

老天爺在踉蹌晃動后,終于在法院的廊柱上把定:“寶啊,我怎么覺得天地在晃?“

“我最近經(jīng)常這樣。到時候了嘛?!?/p>

“我們的800萬的院子應該交給女兒。有些事,我們要做安排了。”

寶婆對這決定一點兒不驚詫:“我們是該放手?!?/p>

“按年齡來算——她是孫女?!?/p>

”就是娟嘛“

0016

十六、破戒和美術畫廊

老天爺和寶破了幾十年的戒,不顧忌心里的痛,親自走進美術大學的大門里,去找哪個?畫《春風已經(jīng)蘇醒》的畫家,現(xiàn)在是美術大學的校長。他年輕得很,應該不到70歲的年齡。

校長和老天爺曾經(jīng)打過架。一個要畫裸體的寶,一個不準畫。

美術大學就是開放,不設門禁,要參觀美術館,盡管來看。要逛校園,隨便走。倆老人走進來,一路上覺得好開眼。

那些桔紅色雕塑人,從草地開走,可以一直走到四層樓高的天花板,意思是美術人能以天作地?

那些發(fā)電廠拆下來的舊鐵管,粗粗細細地排列,管口上再焊接銅喇叭,好像鋼鐵管道里奔涌的不是水或者油,是話語,而且還有很多話講不完。所以用銅喇叭廣播。

廢棄的蒸氣機車的活塞缸和曲軸也搬到教學樓的門口。不能動作的死物件,后面襯托教學樓的花花綠綠,仿佛活轉來,為美術學子們鼓足氣,讓他們也奔馳起來。

一方大石頭,不雕磨,鑿個弧形,像乳房像屁股、像花朵的外沿,什么也不像,就是有點兒耐看。怪事咧。

就是一股流水,噴泉并不少見,他們用玻璃管里噴出來,硬是噴出一種形狀,用光打上去,五顏六色的變化。美術人會想。

美術大學里最多是老舊的紅磚房,嘿,與坡坎下的鐵路村的青磚房相映成趣。好玩!

美術大學的東西講究格調,老天爺似乎明白平常人們嘴里的格調了。

寶提起大學校長的姓名,校園里哪個不知?有人報告給他,老天爺加一句:“就轉告校長,要打斷腿的天爺來了?!?/p>

校長聽聞,立即丟下手頭的事,多遠出來迎接,老遠就向老天爺伸出手掌來。

“啊呀,我和老羅早說了多次,想來三角道的青磚房,早就想來見你們。”老羅就是畫《父親》的名宿。

“為啥不來?”

“怕你打人嘛。哈哈哈。“

“現(xiàn)在,我打不動。而且,你要畫隨便你畫啰?!?/p>

校長看看寶婆。倆爺們仰天長笑,到底是時過人非啊。

寶惱怒得捶老天爺?shù)暮蟊常骸罢?,現(xiàn)在要賣我了嗎?以前咋不賣呢?”

“莫鬧,我和校長有重要的事商量?!崩咸鞝斨浦箤毜泥亮R。他嚴肅地問:“你還記得我們的青磚房?”

“忘不了哦?!毙iL動情地說:“老羅和我都是從青磚房里出發(fā),那些年艱苦的歲月里,烏喧鬧騰的環(huán)境,只有青磚院落里一派靜謐,讓我們潛心于創(chuàng)作。那時候,我們的構思如初升的太陽噴薄而出。最懷念寶姐給我們做的回鍋肉,現(xiàn)在想起來都香透肺腑。還有你們燉得牛尾湯,那個香喲那才補人。老羅就是喝下你們加了枸杞的牛尾湯,睡不著,竄公共廁所看到守肥的老農,才想到畫一幅《父親》的油畫。我們的好作品都與三角道的青磚院有關,都與你們有關!”

“既然如此,我這棺材瓢子來求你?!?/p>

“如此言重,盡管說?!?/p>

“我的孫女要把青磚院落開成畫廊,此屋只能作畫廊,我要美術大學來她,她是學美術的人,一直想進美術大學,孫女做美術的事一定遂了心愿?!崩咸鞝斪鳛槔翔F路人做事就是這么嚴密規(guī)劃…,他想好的步驟,要一步一步地走。

“要我?guī)椭???/p>

“孫女小,不入行。一定要你和老羅來助力?!?/p>

“好事咧,我和老羅一定鼎力相助!但是——你怎么會有孫女啦?我記得……”

“我有,肯定有!”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和老羅首先拿出畫作來,交給你孫女的畫廊?!?/p>

校長還有一個疑問:“天爺,你怎么改變對以前美術的成見?我記得你說過美術算啥東西——”

老天爺誠懇地說:“以前我不懂得藝術?,F(xiàn)在明白了,但是我現(xiàn)在還這么認為,藝術是蠱惑,一般的人最好不要沾染藝術,它與其他行業(yè)不一樣,其他營生最多勞筋骨、磨腦髓,藝術是揪牢人的心子把,讓人欲仙欲醉,出生入死的感覺,這感覺爽翻天也磨脫人形,是通往天上的道路。如果你不幸愛上藝術,是上天的賞賜,也是中了最深的毒,是你的福氣也是你苦楚。你就丟掉其他東西,可勁地躁吧,拚命地板吧。板出肥皂沫或者四海翻滾,都算你的本事,都是蒼天給你的解藥!”

校長贊許:“天爺?shù)脑捠菍λ囆g的最高理解。”

“不,這是我的血的教訓!”

老天爺把事情辦成,拒絕了校長吃飯的邀請。老天爺以前發(fā)誓不踏進美術大學的校園,既然破戒,也要速來速去。

0017

十七、杰和寶婆

娟解除了羈押,當然只能回到三角道。九鳳山已經(jīng)是回不去的家,婆已老,大伯即使在羈押期間也是不聞不顧。娟現(xiàn)在只有天爺和寶婆,她撲倒在老人們的身前,語塞得不知道怎么述說。她喃喃地呼喊爺啊婆啊。情急之下,多余字都去掉了。

天爺說:“回來就好!以后,我們一家人,快快樂樂地一起生活?!?/p>

寶婆說:“娟啊,我們等了你好多年!”

娟想寶婆被這事氣糊涂,自己在看守所只待了三個月。

娟在三角道的青磚小院里呆想,過了好幾天,杰才來找她。

杰面帶羞愧之色,拍門。娟早就竄出來,站在鐵柵門外,盯著杰蒼白的臉,沒有急于地開門。

“你還來?”

“嗯。我來告訴你…”

“哦,你是來說明白。說嘛,說了好走?!?/p>

“媽媽和小姨知道我們的事?!?/p>

“你瞞不住。最后,她們肯定知道?!?/p>

“姨說,這怎么得了?找一個陪酒女,而且,不干凈……”

“你也覺得不干凈嗎?”

“我以前也不知道彩葵的來歷,好嘛,我沒覺得……你在我的心中還是干凈的。但是,姨不相信。她問我,以后準備怎么過?”

“對啊,你是要想一想以后的日子咋過?”

“姨說,要斷我的生活費?!?/p>

“這怎么得了。你現(xiàn)在就過不下去。”

“姨還說,就算是你考上大學,我沒爹,你又沒有了父母。倆窮大學生也捱不過現(xiàn)在的物價呀!”

“我們以后的日子肯定是窮日子——苦得很?!?/p>

杰吞吞吐吐:“小姨又給我介紹對象,父親是文化局的領導,說可以引薦我……”

站在屋檐下的天爺和寶婆聽得不耐煩。天爺喊:“臭小子,別老說姨。自己沒頭腦嗎?”

寶婆也說:“我的娟等這么多天,聽你說這樣的屁話嗎?”

倆老人過來拽娟,“這般懦弱無用的人,要來何用?”

杰的眼淚快下來:“我也怕啊——”

“怕就別來!”娟轉身,邊跑邊回小套房。

倆老人對鐵門外咄:”滾吧!我們的娟不稀罕?!?/p>

杰離開前,高喊:“娟,等著,我回去再做***工作。你等我三天后坐8684次車回來再說,行啵?”

娟沒有回應。但是娟在杰回來的前一晚,想起來所有的往事:車傷后杳無痕跡的爸、出走的媽,傷心的婆,自己做黃漂的艱難。她哭了一宿。

她的哭讓天爺決定放下架子,在火車站等杰,討說法。但是杰不理會老人們。

杰的表現(xiàn),天爺和寶婆討論多次。天爺比較了寶婆以前的一件事:

以前,天爺被判定壞分子時,人們聚集在三角道批斗天爺。總有人最后要動用拳頭,以表達對階級敵人的仇恨之深。有人動手,就有更多的人動手。當高呼口號的拳頭如雨點砸向天爺?shù)募贡硶r,年輕的寶姑娘沖進來,把天爺護在身下,她尖聲叫:“憑啥子打人?”

年輕的姑娘也挨了不少的冷拳。她卻沒有一點兒退讓,她的手臂風車般拉扯別人的拳頭。在當時的氛圍下,這要有多大的勇氣?以后,若有批斗會時,寶主動陪伴,誰敢動手,她撒潑似地張嘴要咬人,從此,天爺也不再受了拳頭的苦楚。

每一次被批斗后,寶把他摟在懷里,喃喃地訴說:“沒事,有我在就過得下去!”

老天爺對杰不屑:“以后的日子能有多苦?無非缺點吃少點穿,當年我們見不到天日,以為苦日子會沒有盡頭,我們像甩在干岸的兩條魚,互相吐沫滋潤。你當時從來沒有想到逃離吧,一起來承擔,怕啥?”

“當初,我們愛了就奮不顧身。哪想這么多喲!你也有很多好處,這些年來靠你的工資生活——我,還有我的爹娘得到你的好多幫助?!?/p>

“你沒做事嗎?你錘道砟石、打牛草賣、拾炭花,在防洪季節(jié)到泥石流區(qū)段當看守工。多累多苦的活都做過。你從來就沒閑過?!?/p>

“你的工資是大頭哇,幾十年里,你扛在重擔卻沒見你使過臭臉色。家里出這么天大的事情,你也沒埋怨我。老天爺,謝謝你啊,這么苦的日子都挺過來?!?/p>

“寶啊,我要謝你,給我多好的生活,給我多好的女兒!”

倆老人手握在一起,少有的親密地擁抱。

因為他們說到, 家里是出過天大的事。

0018

十八、團圓

老天爺和寶沿鐵路線走到九龍灘。

重慶市九龍坡區(qū)靠長江岸邊,從上游數(shù)下來有九個灘頭,傳說中分由九位龍兄弟管轄,所謂九龍治水。

手有十指、長短不齊,這九龍灘的稟性各異:

一龍憨,臭熏天。說的是以前的作糞碼頭,城市的排泄物在此用船轉運鄉(xiāng)村集肥。

二龍險,打翻船。此處地勢險惡,礁石密布,浪花飛湍。卻是珍稀魚的浮游地,黃臘丁很普通,還有水咪子、菜板魚、以前還偶爾有發(fā)出娃啼的中華鱘。

三龍灘,把門關。長江在此收束,江岸有光滑的巨石磊磊?,F(xiàn)在大橋高架,沉沉一線牽南北。

四龍灘,細沙灘。就在三角道外,人們在那里吹江風、踩白沙、青草坡搭起若干座白帳篷,江風白帆,好玩。

五龍六龍,深水藏。說的是五龍六龍灘是深水碼頭。上游的木排在此散開。

七龍八龍,靠大船,徹夜燈火不曾眠。說的是九龍坡自古以來就是繁忙的水碼頭,百舸停靠,徹夜繁華。

最喜九龍灘,青山幽幽綠水乖。說的登臨此處,眼前一派好風景,長江似帶,湖塘如鏡,阡陌相連,江岸林木掩映,村落星布,炊煙裊裊,景色宜人。

好風景處必有好建筑,九龍灘上矗立著龍鳳寺。寺名也與九龍坡東龍西鳳的地勢相契合,自有其淵源。

話說九鳳山上的排名第九的將軍與仙女這一對神仙眷屬被狠心的王母娘娘分開,余下九位將軍心中忿懣,反下天庭,化為漁夫齊聚九龍灘,每日打魚飲酒,對月朗吟,日子過酣暢。天庭一時間門洞大開,無人值守,玉帝震怒,命二郞神下來縛捉。九將軍一朝頓開金鎖鏈,嘗得自由自在,更要怪他們來到九龍坡這塊風水寶地,此處地勝物華,要啥有啥,哪里還肯回到乏味的天庭?九將軍聯(lián)手與二郞神拚斗,開始打個平手,無奈天兵天將不斷地增加,他們人多勢眾,九將軍最終被綁縛。

二郎神問:“你們回不回?”

九將軍回應:“天庭無聊,不想侍候。我們九兄弟在此地,風光無限好,貪戀不已。惟愿二郎神發(fā)善心,成全我們,讓眾兄弟不離不棄?!?/p>

二郎神把九將軍化為九條灘,沿江猶見九堆礁石如龍鱗,日夜受長江水洗涮,濤聲喧嘩,苦了九個將軍。他們惟一的樂趣是每到月圓之時,大江橫流,九龍出水,來到龍鳳寺前,就連遠在金鳳鎮(zhèn)的第九將軍也來到,他們彈鋏吹奏,歌樂聲悠,盡享兄弟伙的團聚。這也是二郎神最后的一點妥協(xié)——光壓服人不給點甜頭也不行。

九龍坡區(qū)的名字取自于此。

老天爺和寶也覺得生活在此地是福氣,他們越老越愛上九龍坡這塊地面。在龍鳳寺的山門外,倆老人坐下來,寶婆說:“應該要娟趕過來。”

寶婆打電話給娟。娟著急地說:“三角道有很多人在等天爺回去。鐵路局的人也來了,昨天說好有重慶的大報社要來拍照?!?/p>

天爺知道這事:“他們要我當老古董。娟啊,告訴他們別等了,從今天起,我再不作擺設的老古董。爺還年輕得很,有好多正事要做!”

“他們不走,說要給錢。不白照。”

“爺不差錢,讓他們去拍高鐵線。我們的高鐵多快多好哇!老鐵路線大家記得就好了。別讓他們糾纏,你鎖門,順鐵路線向下行方向走。我們有非常重要的事告訴你。”

娟答應。年輕人腳快,20多分鐘就到。

寶婆突然惦記一件事:“你告訴娟一定走路基下的人行道,千萬不走鐵路路基上沒有?老癲咚喲,這么重要的話你沒有說啊?”

這一說天爺了也著急:“你楞著啥,趕緊打啊,千萬別走在路基上,現(xiàn)在鐵路旁邊都有人行道?。 碧鞝斦f的時候,激動得手發(fā)抖。

倆老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以前的一件事:

多年前,一個13歲的豆蔻少女,她背著畫板,學那些出名的畫家在野地寫生。為什么要到九龍灘的龍鳳寺呢?其實家門口外的四龍灘也有好風景。可能有一個原因,女孩的父親不許她學美術,說是吊兒啷當?shù)娜瞬抛雒佬g這營生,我絕不允許你學丟人現(xiàn)眼的事。她的父親是火車司機,以火車司機的眼光看來,女孩長大后到列車上做乘務員是正事,再不濟也挺立在火車站的通過臺上,手擎綠燈,向列車搖出完美的圓環(huán),這是列車的夜間通過信號。

女孩的父親為阻止孩子的美術學習,曾經(jīng)砸爛了她的2塊畫板、潑了她5瓶顏料。所以,她躲得遠遠的來這個安靜地畫畫。

那女孩子啊,癡迷各種色彩的變化。她喜愛每一種顏色,她哪一種顏色都放不下。

那女孩的名字也叫娟。

娟寫生回家來,走鐵路線。

那時侯,龍鳳寺到三角道沒有其它路,也冷清,娟只有走上路基。過去的老成渝鐵路日夜繁忙,高密度的列車開行。老天爺后來問過出事的司機。他說怪事咧,小女孩抬頭看傍晚的日落,夕陽里萬道霞光,一道彎彎的彩虹迸現(xiàn),七彩虹,好看得很!小女孩癡癡地走進霞光里。

娟就是聽不到火車的吼叫!那么大聲音,怎么能充耳不聞呢?唉,鐵路路基上的怪事——娟一定夢怔于霞的色彩。也許,她的后背撞上機車排障檔仍然沒清醒過來。

娟撞落在小山丘的江邊。媽塞給她的一顆紅桔沒來得及吃。紅桔滾落在道心。

倆老人在龍鳳寺外坐臥不安。遠處娟的身影從道床的霧氣迷離間恍惚過來。

天爺手搭涼棚:“是娟嗎?”

“是她。”倆老人看癡了。

“三十五年了,就這么走過來多好!”

“她已經(jīng)來了啊…”

倆老人笑吟吟地望著她走近。

一列火車突然疾馳而至,轟隆隆的車廂,轟隆隆的輪對,他們靜默無聲地看著一節(jié)節(jié)車廂從眼簾劃過。過了好久,眼里突然空了,列車過完。娟突然跳上空蕩蕩的路基,伸展手臂撲向倆老人。

寶婆也忘情地撲上去,抱緊娟。天爺抹了抹眼睛。

“爺爺,這是什么地方?”

“供奉神仙,也是人鬧著玩的地方。其實人就是神,神也是人。”

娟調皮地說:“莫非生也是死,死也是生?”

天爺嚴肅地糾正:“人神相通,生死卻不同。人活著什么都有可能,今天沒有明天會有,醒著沒有夢里會有,人死了就只有夢啦。娟記著,無論有啥事,也要掙扎著活下去!”

“哦!”娟覺得這話題好沉重:“爺爺,我們也來玩嗎?”

“不,我們一家來團圓?!?/p>

三人繞過龍鳳寺的山門,娟告訴倆老人:“上方是直港大道,以后要把鐵路線筑頂,做成暗線,修一坡路接到直港大道去,在這里建設更多的休閑娛樂項目,龍鳳寺以后會更加熱鬧。以后來會有汽車跑,會更方便,”

倆老人高興地點頭。

他們來到與龍鳳寺相鄰的小山丘。娟前后扶助天爺和寶婆登上山丘,他們正面看到長江,后背靠著成渝老鐵路。三人坐在一棵桔樹下歇息。這棵桔樹已經(jīng)長成老樹,老樹掛新果,鮮紅的桔果,果繁葉茂。

“娟啊,今天爺和婆有好多話要說?!?/p>

”娟,你聽好!“

娟也坐正:“我聽好?!?/p>

背面有一列旅客列車通過。靜默的老鐵路線又在過車。轟轟隆隆的輾擊再次響起,打斷老人話音。

三人靜聽,聽到旅客們的驚奇地呼聲:

“啊,好繁茂的桔樹!”

“嘩,結好多桔果!”

車過后,寶婆跟著說:“三年前,你進青磚院。已經(jīng)多年不結果的老桔突然碩果累累,掛滿紅艷艷的果實。連續(xù)三年,紅桔繁茂如過年的燈籠?!?/p>

天爺指點娟:“你把大桔樹根的荒草拂開,看看!”

桔樹的根把一塊石碑包裹起來,拂開荒草和枯葉,刻的字已經(jīng)難以辨識。娟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出:

我們的娟,卒于一九八五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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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獲獎作者說:

暫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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