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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篇:幸福樹(作者:黃寧蘭)

第一章:

余蔓蔓的周末是寫詩。那是她積蓄了一個星期的奇思妙想,清詞麗句。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然后把那些還浮現(xiàn)在腦海里的詩句敲打在電腦上,再一讀,其實都是殘詞非句,排列在一起,看起來那么怪異。不過這沒什么,好文章是改出來的,再想想,再敲打些組合的詞句,那些句子便連貫順暢了,如果靈感來得妙,有一個漂亮的結(jié)尾,這首詩就成了。余蔓蔓寫詩的時間不長,可是對起承轉(zhuǎn)合的詩歌套路,已經(jīng)掌握的相當(dāng)熟稔。

丈夫余濤伸手?jǐn)埶难?,他這個時候必然有所圖,但是余蔓蔓的心思在詩篇上,沒空跟他溫存,掰開了他的手,那雙手又箍過來,帶著睡夢的呢喃,“好好的周末,你何必……”那手就探進睡衣,余蔓蔓惱了,猛地掰開他的手,狠狠一摔。余濤無趣地收回手,雙手交疊抱在胸前,無端地嘆息一聲,躬身側(cè)著朝里,拉過被蓋蒙住頭臉。自余蔓蔓發(fā)表第一首詩起,他們的生活似乎就變了。

現(xiàn)在誰還看詩啊,也不知她中了什么邪,這一年,幾乎著了魔。細想起來,似乎也有個過程。那是他們的孩子過了哺乳期,上班的她心思仍掛在孩子身上,屢屢的遲到早退,讓上司頗有微詞。余蔓蔓心里煩,想換工作,可是新工作哪有那么容易找的?她也去過人才市場幾回,烏泱泱的人才市場,看得上眼的工作,赦然寫著碩士、博士的學(xué)歷要求,就是寫著本科的,一看她的專業(yè),便毫不客氣地說,專業(yè)不對口,我們需要什么什么。余蔓蔓受不了那眼光,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視。回來后她趴在電腦前,噼里啪啦一陣敲打,寫了一首詩《沿著城市爬行的螞蟻》,然后在網(wǎng)上搜索報紙副刊郵箱,就發(fā)了出去。不過是一種情緒發(fā)泄,沒想到不到半個月,余蔓蔓收到了樣刊。余蔓蔓盯著自己變成鉛字的名字,心潮澎湃,大受鼓舞,詩情高揚,每次都寫得興致盎然。

能寫詩,發(fā)表了詩的余蔓蔓突然覺得生活七彩起來,連風(fēng)都是彩色的,有香味的,真是太神奇了,甚至她看上司的臉色,依然的眼皮耷拉的茄子臉都不那么畏懼了,她甚至能開朗地沖他笑一笑。這從來沒有的膽量,是詩歌創(chuàng)作帶給她的。

余蔓蔓的所學(xué)專業(yè)是法律文秘專業(yè),這個名詞看上去怪怪的,但是,余蔓蔓學(xué)的,都是厚厚的法學(xué)。不過余蔓蔓畢業(yè)的第一份工作,就跟法學(xué)無關(guān),她在一家晚報當(dāng)排版編輯。社區(qū)版,無非樓市房價,商場開業(yè),超市打折,當(dāng)然也有社區(qū)新聞這個主體,不過也是高壓鍋炸了,自來水管破裂、化糞池漫溢人行道……還有東家長西家短的社區(qū)故事,這么大的城市,這么多的人,誰家沒有個事呢,這社區(qū)報從來不缺素料。開始余蔓蔓對工作還是很熱心的,漸漸的就不是很喜歡了,總覺得東家長西家短的,就像居委會老大媽似的,瑣碎的事,有什么做頭??!于是申請去干別的,但是領(lǐng)導(dǎo)沒有同意,余蔓蔓一賭氣,就辭職了。余蔓蔓想到這里,不自覺地嘆息一聲,干嘛要賭氣,一賭氣,什么事都變了。余蔓蔓甚至認(rèn)為,是賭氣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可不是嗎?余蔓蔓從報社出來,賭著一口氣,要進個好單位,她老爸余成山皺著眉頭到處想辦法,最后只有自己提前退休一條路可走,讓她進了自己的國營單位,說女孩子就應(yīng)該圖個穩(wěn)當(dāng)。這之后就認(rèn)識了余濤。余成山當(dāng)即表態(tài)說不行,說余濤、余蔓蔓這名字人家一聽就覺得是兄妹,耍什么朋友,談什么戀愛?余媽媽也反對,說同一個姓氏倒沒啥子,出五服的,法律都允許,只是余濤農(nóng)村窮娃兒,以后難填“窮坑兒”。余蔓蔓怎么動心的,也說不上來,就是余濤追得緊,只要不是上班時間,余蔓蔓總能用余光捕捉到余濤的身影,抬起頭,就能看到他羞澀的、期待的笑臉,仿佛余蔓蔓攏著一盆火,饑寒的他迫切地要靠近取暖。余蔓蔓喜歡那種被人追求的感覺。至于母親的話,余蔓蔓聽見的,不過并沒放在心上。窮,有什么好怕的,不都有一雙手嗎,一雙手可以創(chuàng)造財富的。余蔓蔓想自己那時真是太天真了,真的是無知者無畏啊!不過剛談婚論嫁,國營企業(yè)便到破產(chǎn)邊緣。余濤和余蔓蔓年輕,先出來了,反正等著補償也沒幾個錢。余濤找的工作還行,很快成了公司的技術(shù)骨干,收入也比先前國企待遇翻了番,余蔓蔓也不錯,年輕嘛,機會還是很多的。但是余蔓蔓幾年后回過頭去看,依然認(rèn)為國企那時好一些。真是匪夷所思,國企那時錢少得很,有什么好?余蔓蔓說,有職工宿舍,有工廠幼兒園,更重要的是沒有人排擠她。余蔓蔓后來不斷賭氣辭職,那勇氣完全就是一種精神自衛(wèi)。

幾經(jīng)跳槽,余蔓蔓現(xiàn)在供職的是一家規(guī)模頗大的摩托車制造公司,公司老總雖然沒什么文化,但是對文化還頗重視,重視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辦了一個企業(yè)報,余蔓蔓當(dāng)初能進這公司,就因為應(yīng)聘履歷上有報社工作經(jīng)歷,而當(dāng)初的辦公室主任后來的副總老蔣就把企業(yè)報編輯工作委托到她的頭上,說起來,她是創(chuàng)刊人呢,雖然有總編、副總編、編委一大串,但是從版式設(shè)計、欄目設(shè)置包括大部分的稿件都是她親自采寫的,只有少部分通訊員來稿,也是她從標(biāo)題改到結(jié)尾。這個每月一期的企業(yè)報讓老總很滿意,拿到創(chuàng)刊號的那天,他捏著銅版紙的彩印破天荒的進了余蔓蔓的辦公室,說小余啊,辛苦了,我很滿意,這報紙要下發(fā)到班組,最好是人手一份。這話聽得余蔓蔓一愣,人手一份!得印1000份,那得多少錢?資金沒有關(guān)系,咱們是有文化的企業(yè)。老總笑了一下,略為停頓,他又說,報紙、電視臺一直都是黨政機關(guān)的喉舌,我們的企業(yè)報也是宣傳的陣地,我們要利用好它,比如管理制度、經(jīng)驗方法及思想理念等也要進行廣泛宣傳。聽到這里,余蔓蔓懂了,老總言在此,意在彼呢,余蔓趕緊說好的,我們會進一步細化。趁機就說到稿費的事。既然老總說資金沒有問題,那么稿費也應(yīng)該沒有問題吧。余蔓蔓說通訊員們又上班又要寫稿,很辛苦。如果沒有稿費激勵,可能后期沒有人愿意寫。老總說應(yīng)該激勵,叫她弄個方案去研究。余蔓蔓大為高興,只是批下來的方案讓她高興不起來,批示明確她這個責(zé)編寫的稿子都沒有稿費。余蔓蔓問為什么,老蔣說老總說你是專職做這事的,也就是說,你的稿費已經(jīng)包含在工資里了,而且比起稿費收入要高得多。余蔓蔓坐下來,悶悶的,沒有說話。能說什么呢,單是那一句“你的工資可比稿費高兩三倍呢!”就讓她寒心,那句話把老總的夸獎啊肯定啊一下子全都否定了,那意思是她余蔓蔓多拿錢,她做的事不值這錢。老蔣見她情緒不好,便說我們可以變通一下,不要所有的稿子都署你的名字,你可以用別的名字署名,你看如何?余蔓蔓有些驚訝,說筆名可以不?老蔣想了想說應(yīng)該沒問題,這么多職工,老總哪里都認(rèn)識。稿費的事就這樣操作起來了,余蔓蔓用“丁香”的筆名發(fā)稿兩三篇,第一次領(lǐng)了稿費,余蔓蔓要請老蔣吃飯,感謝他的支持。老蔣笑笑說不用,工作干好就成了。余蔓蔓暗喜了好一陣子。

這是她和辦公室主任老蔣的第一次合謀,但也是因為這樣,余蔓蔓漸漸發(fā)現(xiàn),主任以此作餌拿捏著她。比如,明明是主任老蔣的工作,他會說小余,這個事你做一下。開始還比較客氣,還要說說“麻煩了”“謝謝你”之類的客套話,后來口氣就變了,直接就布置任務(wù)。余蔓蔓心里生氣,可又不能硬性抵觸,有時說自己正忙能不能讓別的人做,老蔣的臉色就不好看了,余蔓蔓只得加班把任務(wù)完成了。余蔓蔓回家跟余濤說,余濤“**”了一聲就沒話了,結(jié)婚后余蔓蔓才發(fā)現(xiàn),余濤處理事情一直是慢半拍一拍的,這不,第二天晚上睡覺時,余濤才說如果做起來不開心就辭職吧,天天在捏著你短處的人手下干活兒,不累死也要郁悶死。這話仿佛捅在了余蔓蔓的腰眼上,余蔓蔓眼淚溢了出來,余濤就摟住了她,說都是窮害的,人窮真***志短!余蔓蔓說怎么敢輕易辭職,供房子的按揭款、娃兒的奶粉錢,生活開支等都是固定支出。余濤也嘆息一聲,但跟了一句,活人哪能讓尿憋死!

余蔓蔓當(dāng)時并沒辭職,心里想的是好歹也能做下去,雖然時不時的額外任務(wù)會讓她不舒服,那不過也是不舒服那一陣子,過了也就沒什么了??墒抢鲜Y這個時候升遷了,去當(dāng)了副總經(jīng)理,可接任辦公室主任的卻不是余蔓蔓,而是行政秘書楊銳。老蔣說楊銳是男生,這是他的優(yōu)勢。如果老總愿意提拔你,我當(dāng)然愿意推薦你。這話讓余蔓蔓突然明白,能力再強、干得再多還不如性別重要。余蔓蔓說這是他有偏見。余蔓蔓如鯁在喉還是忍了。但楊銳上任第一個月編輯報紙后的稿費領(lǐng)取時,他盯著“丁香”一欄的“300元”,說我把職工花名冊都看過了,沒有這個人,這個錢是誰領(lǐng)的?余蔓蔓的臉頓時紅透了,像煮熟的蝦子,一時竟無法解釋,但楊銳卻自話自說地替她解了圍,說有可能是人家的筆名吧。說著便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把窘迫的余蔓蔓解脫了出來。

余蔓蔓暗罵自己不長腦子,尤其楊銳那意味深長的一笑,仿佛戳穿余蔓蔓把戲的樣子。余蔓蔓回家跟余濤說起這事時突然靈光一閃,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楊銳用這一招兒和前任接力,他不僅要了辦公室的管理權(quán)力,還要有支使她余蔓蔓的權(quán)力。余蔓蔓心里罵了一聲“王八蛋!”她立即想到辭職,到這個份上,余蔓蔓是非辭職不可了。

余蔓蔓在人才網(wǎng)上溜達,投了好幾份簡歷,如果有橄欖枝拋來,余蔓蔓會立即抬腿走人。

沒想到下午楊銳就找到她,很小聲地說,余蔓蔓,我沒得罪過你喲,你是對我有意見嗎?我剛上任,你就要走?余蔓蔓心里頓時一沉,她心虛地說,楊主任,你說什么喲,我都聽不懂。我能走哪里去?楊銳笑了笑,說不走就好。末了又說些“平時我做的有什么欠妥的地方,請多包涵”的客套話。余蔓蔓笑了起來,說楊主任你也太見外了。楊銳說好吧,我不客套,我希望你支持我的工作,你要真走了,我就真少了左膀右臂一樣。說著他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了下來。

余蔓蔓百思不得其解。余蔓蔓知道有一種網(wǎng)絡(luò)行為監(jiān)控軟件,但是公司沒裝,據(jù)說曾試驗過一段時間,但成本太大,沒有用。還有就是紅外線攝像頭,這個公司門口、走廊里都安裝了的,明為防盜,但監(jiān)視作用是明顯的。不過畢竟是在室外,不可能看到余蔓蔓在上網(wǎng)投簡歷。余蔓蔓想起不寒而栗,難道真有自己不知道的什么針孔類的隱蔽攝像頭?余蔓蔓頭皮發(fā)麻。

幾天后的早上,余蔓蔓上班居然沒堵車,公交車一路暢通地抵達目的地,早到了半個小時。進了辦公室,余蔓蔓發(fā)現(xiàn)桌面上浮著一層灰,便趕緊打掃起來,這時楊銳來了電話,叫她早點到辦公室,把昨天改好的材料打一份出來,一會老總要看。余蔓蔓當(dāng)即打開電腦,將材料打了一份,隨即又去打掃衛(wèi)生。在楊銳的辦公桌邊,捏著抹布的余蔓蔓忽然有一種想坐坐楊銳那把高靠背老板椅的沖動。就在她屁股落下去抬頭望向前方時,余蔓蔓突然有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楊銳的辦公桌是與自己對著的,余蔓蔓身后是一排文件柜,文件柜上裝著一排玻璃門。余蔓蔓現(xiàn)在望過去,玻璃上很清晰地看到自己電腦桌面上未關(guān)閉的文檔。余蔓蔓突然明白了,楊銳一抬頭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或許,還包括“丁香”的署名文章,問題就出在這玻璃門上。余蔓蔓愣了片刻,拿起抹布將桌子抹干凈了回到自己坐位上。

她回想自己在這個位置上坐著的三年時間,時刻被監(jiān)視的日子,簡直不能呼吸,她真想大嚎一聲。前辦公室主任老蔣一定也是這樣隨時關(guān)注著她的動向,但他到底沉得住氣些,從來沒有吭一聲,楊銳到底年輕,心里藏不住事。余蔓蔓內(nèi)心一陣抓狂,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這是她一直想忘記的一件事,那是她和老魚的見面。

第二章:

老魚也寫詩,是余蔓蔓加入文學(xué)群后認(rèn)識的。余蔓蔓剛寫詩時激情四溢,什么時候都能寫,分享的心情也很高漲,一首詩剛剛寫罷,便迫不急待地貼到博客,將網(wǎng)址發(fā)到群里,希望有人分享?;ヂ?lián)網(wǎng)改變生活,廣闊世界盡在眼前,世界不是變大而是變小了,博客開啟了自媒體時代,而QQ群則深度闡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內(nèi)涵。余蔓蔓寫詩的速度極快,幾乎一天一首詩,因此在群里頻頻發(fā)網(wǎng)址,歡迎別人拍磚。說歡迎拍磚,其實誰會拒絕贊美呢,而且,這群里的人,雖然打醬油的多,半桶水的多,但也不乏有真知灼見的人。若是指點一二,進步還是明顯的。余蔓蔓剛學(xué)寫詩,幾乎認(rèn)為批評和肯定都是贊美。至少還沒有人說她寫的不像詩。老魚侃起文學(xué)來,很老道,尤其評價她的詩,好的、不足的,都看得很準(zhǔn),這一點讓余蔓蔓對他另眼相看,有時在群里發(fā)了網(wǎng)址,還要單獨給他發(fā)一個,又配上一個微笑的表情。老魚就是他的QQ昵稱,老魚在群里基本都說她文章的優(yōu)點,但在私聊的窗口里,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不足,而余蔓蔓開始很不以為然,可慢慢體會下來,覺得老魚說的不無道理,尤其是一段時間再回頭去看當(dāng)初的作品,就越發(fā)贊同老魚當(dāng)初的意見。雖然她也看過他寫的詩,評心而論,他的詩很一般,甚至都沒上過國家級刊物。

那次見面是在無數(shù)次的批評之后,余蔓蔓的作品居然上了《散文詩世界》,只不過掐頭去尾,只保留了兩行。余蔓蔓迫不急待地將這個好消息報告了,老魚立即發(fā)來一個鼓掌、擁抱的表情,附帶文字:祝賀祝賀,你應(yīng)該請客??!余蔓蔓當(dāng)即豪情萬丈,幾個字就敲了過去:行啊,沒問題,你定地方。老魚說:終于要面見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了,好激動?。∵^一會老魚就說他剛剛定了餐,晚上6點半見面。

下午要下班時,余蔓蔓突然不想去赴宴了,不赴宴的原因很簡單,今天一高興就忘記了,昨天兒子的班主任打電話了,說今天幼兒園里有親子活動,要求家長不能缺席。余蔓蔓不知道怎么辦,想跟老魚說取消,可老魚的頭像是灰的,也許他已經(jīng)去餐館了。老魚說過的,他會提前去等她。余蔓蔓無端地生自己的氣,這么大的事居然忘記了。想來想去,她只好給余濤打電話,讓他去幼兒園。余濤說你忙什么呢,又加班啊?余蔓只好嗯嗯作答,心里直感激余濤給了她一個現(xiàn)成的理由,除了加班,還有什么理由不去參加親子活動呢。

關(guān)于這次見面,余蔓蔓不想回憶,因為太不美好了。剛見面時還挺好的,老魚是個有些禿頂?shù)闹心耆?,個兒不高,身材也走形得厲害。面對他那笑瞇瞇的泡泡眼,余蔓蔓心里極不喜歡,但也說不出口,只說今天忘記兒子幼兒園的事,要早點回去。老魚說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又不是天天見面。說著便要給余蔓蔓斟酒,余蔓蔓說自己不喝酒,老魚說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不喝酒呢,堅持給余蔓蔓倒了淺淺一杯底,說意思一下,余蔓蔓于是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之后便吃起菜來,老魚“滋”“滋”有聲地砸著嘴,又文長詩短地說了些。應(yīng)合著他的話,他們的酒杯碰了一下又一下,余蔓蔓的臉便越發(fā)紅潤,仿佛霞光飛渡。老魚就是在那個時候動手動腳的,原本坐在桌子對面的老魚居然坐到了余蔓蔓身邊,酒氣噴天地將嘴伸到余蔓耳邊,將手伸過去搭在余蔓蔓的肩上,余蔓蔓就是這個時候站起來的,她將杯中的余酒猛地一潑,說你真是太無恥了!拎起包奪門而逃。之后她將老魚拉入黑名單并退出了群,博客內(nèi)容也不再更新,甚至很長一段時間,余蔓蔓連詩都不想寫,覺得只要一寫詩,就會想起老魚那張被酒精浸泡后猴子屁股一樣的臉,惡心之極。

余蔓蔓不知道老蔣當(dāng)時是不是從柜門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和老魚的聊天,她記得她走時老蔣還沒有離開的意思,但她跟他道別時他似笑非笑的樣子,那種奇怪的表情余蔓蔓無法解讀,可現(xiàn)在明白得太晚了,余蔓蔓覺得自己太愚蠢了,透明人一樣活在這里。

余蔓蔓想無論如何都得離開。離開也許不需要理由,現(xiàn)在的用工合同,雖然有違約責(zé)任,但對非特殊人才而言,也沒多大關(guān)系。合同到期不續(xù)約,或者按程序提出辭職,也基本無挽留的,這世界上,說到底還是人多,離開誰地球都會轉(zhuǎn),離開誰工作也照干。

工作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難找,十份簡歷投出去有七個做了回復(fù),有五家還做了面試預(yù)約。只是結(jié)果,怎么說呢,只有一家來了試用通知。不過仍然讓余蔓蔓感到安慰,她想今天晚上和余濤商量后,就正式向公司辭職。

晚上,余濤是被球友們背著送回來的,說他在踢球的時候自己倒了下去,扶起來后左腿疼得不能沾地。余濤咬著嘴唇疼得直叫喚,余蔓蔓侍候他躺下后也沒有提換工作的事,她被他疼痛的樣子嚇得已然忘記了那茬事。

余濤整個晚上都在呻吟,好容易挨到天亮,趕緊去了醫(yī)院,CT的結(jié)果令人崩潰,余濤居然是股骨頭壞死!余蔓蔓震驚得全身發(fā)冷,余濤也一樣,跟醫(yī)生說話時牙齒都在打磕。余濤說會不會弄錯了,醫(yī)生問他痛多久了,余濤說很久了,好幾年了,每次踢球后就會痛,但都能忍,這次卻痛得忍不了。醫(yī)生說那就對了,你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就得的,但一點一點惡化卻是真的。你不信就去別的醫(yī)院試試吧。他們當(dāng)即出來,打的去了另一家更權(quán)威的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還是一樣的,這個醫(yī)生說的還要嚴(yán)重,說再不手術(shù)就可能要截肢,嚇得他們臉色煞白。一問手術(shù)費用開口就是要他們準(zhǔn)備15萬元,余蔓蔓只覺得腿發(fā)軟。

病癥似乎不容懷疑,而且?guī)滋靵頉]有任何好轉(zhuǎn)的跡象,余蔓蔓眼淚流了好幾天,早上對著鏡子梳頭,猛然發(fā)現(xiàn)額前一絲白發(fā),她狠狠地揪下來,凝神看了很久,覺得對面鏡子里的自己實在太陌生了,眼睛無神,眼角的魚尾紋突然出現(xiàn)了,臉色憔悴得像冰箱里放得太久的菜葉。

突然的變故讓余蔓蔓措手不及,根本沒心思去想更換工作的事,她得當(dāng)家庭消防員,天天撲火。余濤不能面對自己拄著拐杖的后半生,他絕食,摔碗砸盤,一幅老天欺我的模樣。同情、理解、換位,余蔓蔓都能做到,但是飯得自己吃,身體是自己的,不是別人的。余濤還在掉臉子,苦大仇深。多天之后余蔓蔓也不耐煩了,那一通“要作死相就去死吧,別拖累我和兒子!”的話就像炸彈一樣扔出了口,余蔓蔓自己也怔住了,捂住了張大的嘴,她怎么就說出這樣絕情的話呢?她想說“對不起”,可張不開口,只 “嗚嗚”地哭起來,淚水就順著面頰往下流,抹了一把又一把,仿佛擰開的水龍頭,怎么都關(guān)不住了。余濤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說你哭什么?又不是你痛!

不是我痛?你怎么知道我不痛?要我們都得你一樣的病才叫痛嗎?余蔓蔓哭喊起來,她感覺胸腔有一團亂麻在擠壓、膨脹,而哭喊時的眼淚和聲音發(fā)泄,就是將那一團團亂麻一絲絲地抽離胸腔。

我不是那個意思。余濤低下頭,鼻尖紅了,他捏了捏鼻頭,甕聲甕氣地說。余蔓蔓將面條碗放在他面前,捂著嘴巴走出了臥室,她實在有些愧疚,不敢面對他,更怕從自己嘴里再蹦出什么傷人的話來。

余蔓蔓的眼淚仿佛是一場清涼的雨,之后余濤狂躁的情緒收斂了些,在面湯隱沒于面條之下,面條已然泡坨了時,他居然捧起面碗,呼啦啦吃了起來,吃著吃著,苦澀的淚水滾進了碗里,他也不管,湯湯水水吞進了肚里。

半個月,一個月,兩個月,一次次的檢查、用藥、復(fù)查的折騰下來,沒有任何好轉(zhuǎn)的跡象。關(guān)于是否手術(shù),兩人做了一次很認(rèn)真的交流。

醫(yī)生說得很明白,當(dāng)然也模棱兩可。做手術(shù)是兩種結(jié)果,一種比較好,把壞死的股骨頭換了后緩解了疼痛,但還得長期服藥保持療效;一種是手術(shù)可能不成功,新?lián)Q的股骨頭衍生并發(fā)癥,也得長期服藥消炎止痛;不做手術(shù)也是兩種結(jié)果,一種用藥物保守治療有效,一種無效,只能保持現(xiàn)有狀況,甚至可能會惡化。相比其它動不動就建議手術(shù)治療,趙醫(yī)生說保守治療是比較好的方案,因為動手術(shù)的風(fēng)險確實是太大了。最后余濤點點頭說就保守治療吧,我不想動手術(shù)。余蔓蔓說這可是你自己的選擇,以后你可怪不得我。

怪你?怎么怪?拿得出錢來嗎?把房子賣了?余濤一臉的激動,聲音并不大,但余蔓蔓聽得清清楚楚。余蔓蔓心里一顫,15萬元的手術(shù)費,可不是小數(shù)目。這兩個月檢查、治療、用藥已經(jīng)花了兩萬多元了,如果確定動手術(shù),籌錢是第一件大事。余蔓蔓和余濤的收入,也只是上班的工資收入,加在一塊兒不足1萬元。除去家庭必要的開支,一年也就節(jié)余四五萬元。事實上,余蔓蔓這些年來,日子一直是緊著過的,一分錢可都沒有亂花過。

第三章:

剛結(jié)婚那一陣子,兩人為婚房發(fā)過愁。余濤老家是湖北鄉(xiāng)下的,窮家沒有富路,卻飛出了一個考進重慶大學(xué)的“金鳳凰”,為了這個小兄弟上大學(xué),余濤家里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大家子沒少幫襯,娶妻結(jié)婚不能再向他們伸手了,更不能向年邁的父母伸手,余濤張不開口,余蔓蔓也張不開口。余蔓蔓跟余濤談戀愛時回過鄉(xiāng)下一次,用她那詩人的眼睛撫摸過那陌生的、荒涼的鄉(xiāng)村大地,余濤的母親用她那鄉(xiāng)下人特有的熱情融化了余蔓蔓的不安,那慈眉善目的笑是那荒涼大地開出的花朵,棉花朵兒一樣質(zhì)樸、溫暖。余蔓蔓從此愛上了這個鄉(xiāng)村,盡可能地不為難余濤。能有什么讓余濤為難的呢,惟有錢。

余蔓蔓是家里的獨生女,雖然父母都是工人,家境也不富裕,但比起余濤,那還是可以用天上地下來對比的。即使不說嬌生慣養(yǎng),余蔓蔓在家還是有呼必應(yīng)的。從鄉(xiāng)下回來說起,余蔓蔓父母也唏噓一片,母親抹了一把淚說,你自己心甘情愿的,活該受苦。第二天余成山就把存折拿了出來,說反正這錢就當(dāng)你的陪嫁吧,你們租房子,還是買房子,自己看著辦。余蔓蔓接過來一看,驚喜地笑了,十萬元。爸媽還真夠大方的。但是這筆錢要在市中心買房子首付都不夠,小倆口想來想去,決定到工業(yè)開發(fā)區(qū)去買房子,那里正在搞開發(fā),雖然眼前還是不毛之地,但前景甚好,工業(yè)企業(yè)扎堆,方便就業(yè),關(guān)鍵是價格便宜。

房子買下來后,余濤供著月供,到接房時裝修又吃緊,還是余蔓蔓父母又伸了援手,提供了5萬元的裝修基金,小倆口的家就這么安置起來了。之后供房、生孩子、養(yǎng)孩子都是頭等大事,掙錢、花錢、攢錢,忙忙碌碌的,一天一天的,孩子就小樹苗一樣長了起來。

在孩子三歲時,余蔓蔓突然發(fā)現(xiàn)孩子讀書是大問題,百年大計教育為本,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如果不讀個好學(xué)校,那就完了。余蔓蔓那時沒功夫想會怎么完了,因為房價飆漲,簡直一天一個價,尤其學(xué)區(qū)房,哎喲,一直都是直線上升的。余蔓蔓又找到了父母湊二套房首付款,買了單間配套26個平方,讓兒子有了就讀實驗小學(xué)的權(quán)利。

現(xiàn)在余蔓蔓余濤一人供一套房,這正如蝸牛背上的殼,每天都負重前行,所不同的是,蝸牛殼是與生俱來的,而余蔓蔓和余濤是自己被迫主動背負的??墒牵驗橛羞@沉重的殼,他們在別人眼里看到了艷羨的目光。是啊,從大學(xué)出來不到十年呢,兒子、房子都有了,而且是兩套房子,簡直就是成功的象征。

現(xiàn)在,那成功的大廈仿佛筑在沙灘上一樣,正在傾覆。

余蔓蔓的母親還是贊成要治余濤的病,這個早已下崗的車間女工剛剛拿到養(yǎng)老金。她說日子太難過了,兩個人幫襯著,總?cè)菀c,你看我和你爸,這不是熬出來了么。余成山則咂了一口又一口酒,甕聲甕氣地說,龜兒湖北小兔崽子,要么得個絕癥不拖累我們,要么就別這樣讓人生氣。這樣不死不活的,不難受死,也要郁悶死。他詭秘地眨了眨眼睛,說小蔓,干脆跟他離婚!

你個老不死的,真是酒鬼,說的都是鬼話。你以為帶著個孩子那么好再嫁呀,人家單身利索的都找不到好的,帶個拖油瓶有好果子等著你去咬?余媽媽啐他一聲,半罵半怨地吼了他一頓。余成山忽然笑了,說你這個丈母娘啊,不曉得那半個兒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你治吧,看你怎么治,15萬,非得賣房子不可,我們手頭的錢,口積牙省的,早已填到他們那房子里了。要是我們這老的有什么大病大痛的要住院救命,都只有抓石頭打天。

呸!你就不盼點好啊,余濤才出這么大的事,你又烏鴉嘴說我們老的要怎么怎么,你是嫌日子過得太舒服了?余媽媽作勢就要拍余成山的肩。余蔓蔓趕緊抓住了母親的手,余濤也站了起來,忍痛地挪了一步,身體擋在了余成山的手臂上方。

喲,老太婆,你要打我?真是反了你了!余成山將酒杯往飯桌上一頓,人一下子立了起來,眼睛牯牛般瞪圓了,被酒精烤熱的面孔呼呼地噴著酒氣,他拖過余媽***手說,你打我,你打呀,你不打就不是人!

余媽媽猛地扔掉余成山的手,從飯桌前離開,坐到沙發(fā)上,先還控制著情緒,到底控制不住,就進了臥室,砰地關(guān)上門,屋里傳來壓抑的哭聲。

這邊余成山又斟滿了酒,他打著酒嗝兒說,余濤,你看,你媽硬是把你當(dāng)自己的兒,來,咱爺倆喝一杯,喝醉了,什么病啊、痛啊都忘記了!他舉起杯子伸過來,余蔓蔓走過去奪過酒杯說,爸,你喝醉了。就端了杯子往嘴里送。

余濤說余蔓蔓你逞什么能,也呼地奪過杯子,將酒喝了個干凈。之后又連著喝了三杯,這才大著舌頭說,爸,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這個時候你更瞧不起我,可是我努力了呀,我只有這個命啊,誰叫我不生在富豪家里,偏偏生在窮農(nóng)村。您知道我這病什么時候得的,您不知道吧。那是房子剛買了,我到我們生產(chǎn)車間去,在那里跌了一個狗啃屎,爬起來我右腿鉆心地痛啊,同事將我送到醫(yī)務(wù)室,醫(yī)生當(dāng)時說沒傷到骨,只是軟組織受傷,養(yǎng)幾天就好了,我想養(yǎng)病是病假,病假只有基本工資,那就要少很多錢,我不敢休啊,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人家問我我都說沒事,可是我自己才知道是真的很痛啊。這次去檢查醫(yī)生問我有沒有病史,我才想起來了,他就說應(yīng)該是那時坐下的病根。余濤說得淚流滿臉,余蔓蔓走過來扶起他說,好了,好了,你添什么亂,進屋歇著去吧!

余媽媽出來了,眼睛紅紅的,淚花閃閃泛著光。她嘆著氣說:余成山啊余成山,咱們老的,不應(yīng)該給年青人添堵。余成山愣愣怔怔地聽著余濤的話,又聽著老婆的數(shù)落,半天才說,沒事,讓他說出來發(fā)泄出來不也很好嗎?說完他又喝了一杯酒。這個晚上他徹底醉倒了,在沙發(fā)上打著鼾,打雷般轟轟作響。

第二天,余濤就很鄭重地將自己保守治療的想法告訴了岳父岳母,余媽媽聽得淚水婆娑,她心里很明白,保守治療就等于放棄治療。余成山也于心不忍,說小濤,咱們可以籌錢,不用砸鍋賣鐵,現(xiàn)在賣房子的行情還可以。

不賣房子!余濤激動地脖子一犟,嗓門高了,聲音陡地宏亮,倒不像他平時謹(jǐn)慎的、平和的語調(diào)。我現(xiàn)在都這樣了,以后掙錢更難了,房子再難都不賣,得留給兒子。工業(yè)區(qū)那邊的房子我們上班要住,學(xué)區(qū)房兒子讀書。

讀書不是已經(jīng)報上名了么?再說,房子再值錢也只是個房子,沒人住就是廢物一堆。你的病醫(yī)好了,一輩子只掙那個房子錢哪?余成山痛心地皺著眉,昨晚余濤那掏心掏肺的一席話說到余成山心里去了,一個人能選擇出生嗎?不能。受傷了還那么忍受著,都是生活逼的。這老天爺也太不開眼了!

你好好想想,莫著急,莫著急下結(jié)論。余媽媽拍拍他的肩膀。

第四章:

余濤這個下午又接到了單位的電話,語氣客氣地問了一通,不,其實是余濤自說自話地說了一通,其實對方只問他腿怎么樣了,余濤就把自己的情況,醫(yī)生說法和自己的感受說了一通,說到最后鼻子就呼哧呼哧響,那是一種無助的傾訴,仿佛茫茫大海飄過來的一根救命稻草。不,電話里的那個聲音就掌握著他余濤的生殺大權(quán)。那是人力資源部主管。半個月前,余濤所在的技術(shù)工程部主管已經(jīng)來過電話了,也是安慰一通后叫他早點上班去,說你知道的,民營企業(yè)一個蘿卜一個坑兒,你不來工作不好安排。余濤說我知道,我要是能自己走、自己坐公交車我早就來了。那邊就連說了幾個“好嘛好嘛”,囑咐他早點上班去,有個交待?,F(xiàn)在半個月過去了,余濤的腿還是很疼,保守治療療效甚微。人力主管聽見余濤甕聲甕氣的聲音,提高聲音說小余你別哭,男兒有淚不輕彈,沒事的。你就再休養(yǎng)幾天吧,下周一一定要來報到,你想想,你都病休兩個月了,你們主管工作都安排不下去了,誰想多做工作呀?幫你做工作的人就說你既然病成這樣了,應(yīng)該再招聘一個人來。人家都這樣提了,我們搞人事的還能坐視不管嗎?所以總經(jīng)理就要我問問你的情況,畢竟你在公司干了五六年了,功勞、苦勞都有。如果能堅持上班,就堅持上班,不能上班就另想辦法,無論如何不能拖工作的后腿,你也知道,民營企業(yè)是不養(yǎng)閑人的。人力主管說完道了聲再見就掛了電話,余濤將手機從耳邊拿下來,舉在眼前盯著發(fā)愣。

人力主管的話無疑是最后通牒,余濤沒想到世態(tài)如此炎涼、人心如此冷漠,先前的述說原本想博得理解、支持和同情,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是多此一舉,仿佛一只被人痛打的狗,向主人搖尾乞憐尋求安慰,主人卻抽身離去,理都不理。

余濤晚上跟余蔓蔓說起,余蔓蔓聽后非常氣憤,說辭職,辭職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個私營的破公司嗎?

不!余濤打斷了她更尖銳的話,他知道余蔓蔓的脾氣,激憤之下什么話都說得出口,但也不過逞口舌之快,毫不能解決問題。

我明天就上班去!余濤口氣堅定地說。

你怎么去?。抗卉嚹銛D得上去?坐出租車那么遠得要多少錢啊?工資除了打的費還有什么,還不如不上班?余蔓蔓目光犀利地盯著他,連連搖著頭。

沒事,我就坐公交車,早點出門,避開上班高峰,總有一班車能上車。余濤慢聲慢氣地說,余蔓蔓覺得奇怪,他這樣一說,這些天在她胸中轟然隆起的塊壘居然消散了下來。事實上,這些日子,余蔓蔓一直在想余濤上班的事,別看她嘴上說辭職、辭職的,她怎么可能勸他辭職呢,別的不說,單是余濤保守治療的藥費,一個月至少也要三千多元,不管有效沒效,用著才安心。當(dāng)然,還有龐大的家庭開支,供房、孩子上學(xué)哪一項又缺少得下來?

好吧,你既然決定去,就去吧,我送你上車!余蔓蔓松了一口氣,明天早上她得早點起來煮早餐,得讓他吃了早餐再出門,不然他拄著雙拐,不方便在外面買吃的。

不用,我們上班的方向不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想總能適應(yīng)的,不然就真成廢物了。余濤大手揮了揮,對她的提議表示反對。

行行行,你能得很!跌倒了各自爬起來哦!

那是當(dāng)然,不然我還賴在地上,那不是成了乞丐了嗎?我想自己還不至于吧!

那是,你老婆、孩子、房子哪一樣都不少,怎么可能去當(dāng)叫化子?何況你這么帥,過路美女甲乙丙丁可能拋媚眼施舍愛情,也不大可能施舍錢財?shù)摹?/p>

哈哈……余濤爽朗地笑起來,說:我?guī)洠脒呁榷既沉?,一個跛子還帥,蟋蟀嗎?

余蔓蔓也笑起來,輕聲說反正我認(rèn)為還是很帥的。她的臉居然紅了,這紅暈如同一襲粉紅面紗,撩撥得余濤心里一蕩,身體就有了反應(yīng)。想想,他們一個多月未做那事了,余濤的腿疼簡直就是一個魔咒。兩個被脈脈溫情捂熱的身體在接觸的一剎那,余蔓還在推他,說你的腿……

別掃興!余濤霸氣地吻上來,封住了她的嘴。但是,就在這當(dāng)兒,余濤“哎喲”一聲叫喚躺了下來,驚得余蔓蔓撐起頭來,關(guān)切地側(cè)身問怎么了。

沒什么,腿疼得厲害!睡吧!余濤沉重地呼出一聲嘆息,垂頭喪氣地拉過被蓋蒙住了頭。余蔓蔓拍了拍,連說沒事沒事,想安慰安慰他,但他一聲不吭,不予回應(yīng)。

早上六點鐘,余蔓蔓就起了床,做酸菜肉絲面。余濤本來很喜歡吃麻辣小面,但現(xiàn)在醫(yī)生囑咐不能吃辛辣刺激食物,便改吃酸菜面或清湯面,余蔓蔓想余濤走在路上多有不便,盡量少上廁所,便炒了肉絲。在酸菜肉絲爆出的清香中,余濤拄著雙拐坐到了餐桌前,一語不發(fā),“哧溜哧溜”地吃完了面條,站起身來甕聲甕氣說了一聲“走了”,拄上雙拐“噠噠”地出了門。余蔓蔓趕緊涮了鍋碗拎包出門,快走到公交站牌下,才看到余濤站在站牌前,用手抹著臉上的汗。看來他剛剛才走到。余蔓蔓不敢走近,遠遠地看著,一輛公交車來了,趕車的人群一轟而上,將前門圍住了,余濤拄著拐往前走了一步,但又后腿一步,站下來,車子開走了。過一會又來了一輛,但人又刷地圍了上去。余濤急了,走到了公交站前的臺階上,就在要下臺階時,一個剛擠上車的乘客說,上不來啦!車門艱難地合上了。余濤一臉失望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余蔓蔓看得難受,趕緊轉(zhuǎn)過了臉去。這當(dāng)兒又來了一輛車,就在余濤面前,車門打開后人呼地又圍擠過來,公交車駕駛員站了起來,說排隊嘛,莫擠莫擠,讓有困難的先上,別人拄起雙拐去上班,容易嗎?人群一下子靜了下來,自覺排到了余濤后面,余濤感激地向司機笑了笑,拄著雙拐上了車,在別人的讓座下坐了下來。余蔓蔓眼睛里仿佛被吹進了沙子,她抬起手來揉眼睛,轉(zhuǎn)身向?qū)γ娴墓徽九谱哌^去,余濤的視線晃過她的背影,像被烙鐵烙了一下收了回來,垂下了頭。

余濤走進辦公室剛剛九點,他的到來引發(fā)了眾人的噓寒問暖,博得了眾多的同情,問他治病的情況,往下怎么打算?余濤沉靜地說回來上班,沒事的,我都習(xí)慣了,謝謝大家關(guān)心。分?jǐn)偹ぷ鞯哪菐讉€人也過來問候,聽了他的決定紛紛表示應(yīng)該再養(yǎng)一段時間,其中一個說私營企業(yè)就是這么不人道,昨天就有人來應(yīng)聘,還說過幾天就答復(fù)他!老板真是冷血得很!余濤心里冷冷一哼,這當(dāng)面是人背后是鬼的勾當(dāng),看得透透的!他又慶幸自己來得及時,不然位置就是別人的了。

這天他去了部門主管辦公室,又去人力資源主管辦公室,還去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目的只有一個,他要回來上班,要相信他,他會和沒生病前一樣干得好的,工作決不出任何問題。希望給他機會,他需要這份工作。態(tài)度真誠而誠懇??偨?jīng)理聽了眼眶潮濕,他說小余,你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我知道你的心事,誰都有難的時候,我相信你會干好的。民營企業(yè)相對說來人情味要淡漠一點,但絕不是沒有,或者說我們要重新構(gòu)建新型人際關(guān)系。而且我們也不會在你為難的時候拋下你,那樣的話,真是禽獸不如。當(dāng)然,你也知道公司這幾年運行的不容易,但我們也需要干實事的人,而你就是會干的人,那樣,我們也沒有理由不要你干。你放心吧,只要公司在一天,你就會在這里干一天。

余濤聽得熱淚盈眶,嘴巴張開想說話,但總經(jīng)理擺了擺手說,去上班吧,你想的我都明白,好好干。他站起身來,從皮夾里摸出一疊錢來,放進余濤的手掌里,又用力捏了捏。余濤想說不要,只要讓我上班就行了,進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時他真是這么想的。但嘣出嘴的卻是:謝謝,謝謝!

不知道是知道他不走了,還是老板帶頭慰問的緣故,到下班的時候,同事們紛紛來到他面前,一百、兩百、三百地塞到了他手里,主管則給了500元,說你上班太不容易,要保重身體。

晚上回去,他將這一疊錢做了清理,居然收了一萬多元,總經(jīng)理那一疊單獨放的,是2000元。余蔓蔓說,這就是人情世故,一個多月都沒人來看望你,現(xiàn)在見你去了又都來慰問,這社會,不是我們想象中的冷漠,也不是太讓人失望。

趁著這股高興的余溫,余蔓蔓也說了一件高興的事,是她寫的一首詩參加一個詩歌征文得獎了,三等獎三百元,這首詩也算值錢了。平時報紙副刊發(fā)表都是十元二十元三十元的,最高五十元,猛可里得了三百元,簡直就如中彩一樣讓人興奮。

余濤連說不錯不錯,寫首詩比上班還強,你就多寫唄!你要是一個月能寫出三五千元,就專職在家寫。

余蔓蔓不高興地瞥了他一眼。要是其他人說專職,她一定要搶白他一頓,但是對余濤,就免了吧,她不想制造矛盾。寫詩不過是反映余蔓蔓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是精神層面的一種表達,而余蔓蔓目前很享受這種表達。就像,打個不貼切的比喻,比如釣魚、打麻將,不也是一種精神享受,一種樂在其中的消遣嗎?但是余蔓蔓不愿意將寫詩和打牌釣魚混為一談,那樣說詩就俗了。

老魚就這么說過,那是因為老魚是個俗人,哼,大俗人一個!現(xiàn)在余濤聽到三百元錢也兩眼放光,這么高興,余蔓蔓打心眼里不高興,她以為他會問是什么詩,要她拿來讀讀,可是,他沒有。她只好把準(zhǔn)備好的詩稿用力在褲兜里使勁地捏了捏,心里有些鄙夷地說,嘁,才不該跟你說!余濤卻又興致勃勃地問到了她上班的事,這一個多月來,余濤天天在家,看著她出來進去地忙乎,絕口不問她上班的情況,今天的余濤太興奮了。不提這個還好,余蔓蔓一聽他問這個,立即沉下了臉,可是一瞬間又抬起頭說,沒什么事,還行,能忍,就能過得下去!

第五章:

事實上,余蔓蔓還真不想忍了,因為人家都騎到她脖子上了,她要再忍下去,就真的是忍者神龜了。準(zhǔn)確點說,是余蔓蔓的前任領(lǐng)導(dǎo)老蔣剽竊了她的文案,而且一句“謝謝”的話都沒有?;蛘哒f想都沒想,理直氣壯地據(jù)為了己有。

余蔓蔓今天上班情緒有些低沉,因為余濤拄拐上班的樣子、擠公交車的樣子都讓她揪心,她進了辦公室默默地做自己的事。辦公室沉靜也不是一天兩天,很多時候都是各忙各的,氣氛沉悶而壓抑。偏巧那天楊銳跟總經(jīng)理出去了,留下余蔓蔓和另一個同事羅嵐。也許是楊銳不在的緣故,羅嵐有些興奮,很有聊天的興致,而且連著爆了三個猛料,都跟人事調(diào)整有關(guān)。第一個猛料是市場部肖鈴部長生了個兒子,她忽然問你知道是誰的?羅嵐一臉神秘兮兮的樣子。

誰的?不就是她前夫的嘛,那男人趁她懷孕出軌,被肖鈴踹出了門!余蔓蔓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肖鈴的兒子滿百天辦酒宴公司上下傾巢而動,余蔓蔓也去了,在酒席上,余蔓蔓聽得最多的就是女同事們眾口一詞對那男人的譴責(zé)。

哈哈,羅嵐笑出了聲,說,好吧,你就信吧,不說了。

到底誰的?余蔓蔓不禁好奇心大起。

還有誰的?你說公司誰最大?肖鈴入職兩年不到,就爬上了市場部的最高寶座,她就那么能力超強?

???!余蔓蔓嘴巴呈“O”型。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你這么驚訝?還有你不知道的呢?羅嵐瞇瞇眼睛,打著眼風(fēng)。

還有什么?

你知道楊銳為什么升職?羅嵐賣起關(guān)子。

你別這樣考我好不好,就我這智商,你覺得我猜得出來嗎?余蔓蔓皺起眉頭,絲毫沒有被羅嵐的好興致感染,原本她也不喜歡八卦,更不喜歡背后說長道短。

好吧,好吧,我一句話把謎底揭開:楊銳的老婆是老大的小姨妹!

余蔓蔓心里一格登,羅嵐說的“老大”還能有誰呢,不就是總經(jīng)理嗎?跟他身邊近的人,當(dāng)面背地都這么叫他。

那照你這么說,老蔣升職是為楊銳挪位置?余蔓蔓笑了起來。

那當(dāng)然不是啦!羅嵐也笑了起來,老蔣的情況不一樣,老蔣應(yīng)該還是憑能力上去的。

什么能力?余蔓蔓淡淡地追問了一句。

當(dāng)時總經(jīng)理要他弄一個企劃方案,他弄好了,老總一看,非常認(rèn)同,他就上去了噻。你不覺得,現(xiàn)在很多管理都是照那個方案在執(zhí)行嗎?

什么執(zhí)行方案?余蔓蔓這些日子忙暈頭了,這么大的事她都不知道。

哎喲,你真是活在真空里!你去公司內(nèi)網(wǎng)看啊,都出來一個多月了,你還三問一不知。

因為話不投機,何況又說了這么大一通,羅嵐拋下神情迷茫的余蔓蔓,悻悻地出了辦公室。

一頭霧水的余蔓蔓趕緊打開網(wǎng)頁,將這一兩個月沒看的文件都瀏覽了一遍,果然就有一個摩托車營銷內(nèi)部管理方案。余蔓蔓覺得有些眼熟,點開來一看,她就懵了,那不是她余蔓蔓做的方案嗎?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一字一句都沒有走樣。那可是余蔓蔓加班搞了半個月趕出來的,結(jié)果,輕輕巧巧的,被老蔣拿了去,做了老蔣升職的砝碼。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那天老蔣也是在她署名“丁香”稿費申領(lǐng)單上簽了字,她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去,老蔣叫住了她,說小余,你辛苦一下,做一個摩托車營銷內(nèi)部管理方案。余蔓蔓一下子抬起了頭,驚訝地問,營銷方案?這不是市場部的事嗎?怎么要我們做?

嗨,就他們那水平,你也知道的,怎么能跟我們的大詩人的思維比?我敢說,做營銷,還真得有點詩人的跳躍性思維,就他們看寸遠的眼睛,哪做得好?

聽到老蔣“大詩人”“跳躍性思維”的夸獎,余蔓蔓心里很受用,抵觸的情緒就少了一些。但是,營銷方案,可不是說著玩的,她就說這可不是個好活兒,我對營銷不了解,就沒接觸過,怎么寫得出好方案?

那有什么關(guān)系?一張白紙好作畫嘛,而且我相信你,你會干好這件事。我相信,真的相信!

???!一張白紙,這是肯定還是否定,還沒等余蔓蔓想明白,老蔣又說,半個月時間,夠了吧!那語氣就是布置工作,是不容推卻的。

蔣主任,我,真的感覺很為難。余蔓蔓心頭不爽。

沒事啊,剛才不是有思路了嗎,一張白紙一樣,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你覺得怎么既便于管理又能推銷有市場,不就行了嗎?寫吧寫吧,我相信你。

余蔓蔓悻悻地回來,拿出一張白紙畫了一個大大的“?”。

之后她想了好幾天,把自己對營銷膚淺的看法都寫了一遍,然后再結(jié)合這幾年公司經(jīng)營的所思所想,拼拼湊湊,洋洋灑灑寫了萬余字,再理清思路,條分縷析,居然就有了模樣。再修修改改,半個月就過去了,不等老蔣催問,她就交了過去。老蔣很欣喜地道了謝,但此后就沒下文了,時間一久,自己就忘記了。

現(xiàn)在想來,老總大概不光是考驗老蔣,還有為肖鈴分憂解難,真是一石三鳥?。÷斆魅司褪锹斆魅?!只有余蔓蔓,如果今天羅嵐不八卦這一通,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知道呢,也許永遠都蒙在鼓里。

余蔓蔓望著屏幕上的文字發(fā)呆,那是她的心血,現(xiàn)在卻以別人的成果代表公司行使管理職責(zé),將她撇得一干二凈。余蔓蔓這個想法一上來就覺得自己太委屈,眼淚就模糊了視線,屏幕上的字就嘻嘻哈哈地跳躍著,仿佛無盡地嘲笑。

余蔓蔓就憤怒了,她得問問老蔣,為什么要剽竊她的成果。還沒有想清楚怎么說,她的手指就撥通了老蔣的電話。老蔣的聲音還如以往一樣親切平和,他說小余嗎,有什么事嗎?

老蔣的問話提醒了余蔓蔓,是啊,有什么事要找老蔣呢?那方案,沒錯是老蔣讓她做的,還用于公司管理了,但文件上并沒有老蔣的名字。如果說老蔣欺騙她,用這個升了職,并沒有依據(jù)呀。就憑羅嵐的八卦?

余蔓蔓對著電話說了一句,對不起蔣總,電話打錯了!她趕緊將電話掛了,可是一掛電話她又惱恨自己的懦弱,明明是自己的心血,怎么就不敢問呢?而且整件事,三個人獲利了,而她這個真正干事的人卻一無所獲。

羅嵐從外面走進來,笑瞇瞇的,她出去半個小時了,也許將自己的八卦傾訴完了,還收獲了一些新的,但余蔓蔓沮喪的表情嚇壞了她,她走過來,定定地盯著她的臉問,蔓蔓,你怎么了?

余蔓蔓眼睛都沒抬,她怕羅嵐看出她哭過,說沒事,正忙著。說罷便埋頭去做自己的事,不再理羅嵐,羅嵐只得坐回自己的坐位。

余蔓蔓再也無心工作,她心里憋得慌,但她不能告訴羅嵐,告訴羅嵐就等于告訴了全公司。余蔓蔓再委屈也不能冒這個險,何況她并沒有辭職的想法,就余濤的狀況,她還敢辭職嗎?她還明白這事不能告訴余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余濤拖著病腿上班比她還煩。

正在這時,屏幕右下方的QQ圖標(biāo)跳躍起來,一個叫“不能少了你”的通過號碼查找請求加她為好友。如果其它時間,余蔓蔓想都不想就會直接拒絕,她聊天的時間很少,跟陌生人聊天耍嘴皮子的激情早已過去了,那樣的聊天,無異于相互的孔雀開屏。何況,還有老魚那心有余悸的過往,可是,今天,余蔓蔓的心憤怒得要蹦出來了,一胸腔怒氣無處發(fā)泄,她便點了“同意”。

余蔓蔓正待問候,對方卻先敲出了一行字:余蔓蔓,你好,我是老魚,那次喝多了喝糊涂了,實在對不起,一直想跟你道歉,你又不給我機會,希望我們都忘記。真誠請求原諒,不要把我拉黑!

余蔓蔓望著屏幕發(fā)呆,真是犯賤啊,怎么就不會想到老魚會重新申請?zhí)柎a呢,怎么相同的錯誤一犯再犯呢,真是不可原諒!

余蔓蔓氣憤難抑地說,你覺得相同的河流還能再踏進去第二次?

當(dāng)然能!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那時代沒有QQ呀,所以他才這樣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他用哲學(xué)的觀點認(rèn)為河里水流走了,河流便不是那河流了。要是現(xiàn)在,他一定不會這樣說。以前說地球是圓的,現(xiàn)在說世界是平的,什么都是可以流動的。老魚急急地說,賣弄著他的才學(xué)。

詭辯?余蔓蔓送過去兩個字。

哈哈!笑了吧,笑了就好,笑了就原諒我了!老魚發(fā)過來一個露著滿口大牙的笑臉。

誰笑了?誰原諒你了?余蔓蔓發(fā)過去的文字依然冷冰冰的,雖然她的臉繃不住地在笑。

我當(dāng)然知道,不然你打開視頻。

嘁,才不!又是三個字過去了,余蔓蔓才不上當(dāng),你以為你是誰啊,只是她心里也奇怪,那曾經(jīng)恨得老魚要死的心居然升騰著消散的氣泡。

怎么樣?最近好嗎?聰明的老魚不糾纏她是不是原諒了她,女人那點心事他懂,即使心里原諒了你,嘴上也不會饒你。

好?哈哈哈……余蔓蔓的字敲過去,手指仍在顫抖。

怎么了?誰欺負我們的大詩人了?老魚緊緊追問。

不提詩人還好,一提起來,余蔓蔓那缺堤的憤怒就泛濫得收不住了,她噼噼叭叭地敲擊著鍵盤,將老蔣剽竊盜用自己的方案獲取升職的事一古腦兒地說了,在等待老魚反應(yīng)的時候,她終于抬起頭來,環(huán)顧了整個辦公室,心里猛然一驚,還好,今天楊銳不在辦公室。她想著得在自己背后的玻璃柜門上貼點什么,至少不要讓楊銳看到玻璃上的電腦屏幕。這一想她就站了起來,伸手打開了柜門,空空的柜子散發(fā)出一股子家具特有的甲醛味道,她又“砰”地關(guān)上,這一開一關(guān)突然提醒了她,這柜門打開不就什么都解決了嗎?難道電腦屏幕會自己尋找光源,折射過去,顯然不可能。余蔓蔓興奮起來,“哐”地又打開了柜門。

喲?你干什么呀?!羅嵐驚訝地抬起頭,看到的是余蔓蔓潮紅的臉,那張臉,一掃先前的慍惱似的不耐煩,秋水般蕩漾著微微漣漪。

沒什么,剛才打開文件柜覺得味道很大,關(guān)上了又想應(yīng)該打開散味兒,影響你了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還是關(guān)上吧!說著她又“叭叭”地把柜門全關(guān)上。

呵呵,也沒什么,今天辦公室太安靜了,一有點響聲就覺得刺耳。羅嵐將背靠在椅背上,打了個呵欠,又有了聊天的興致。

但是余蔓蔓沒有接話頭,“不能少了你”的頭像在閃跳,余蔓蔓打開一看:

哈哈,當(dāng)了一回墊腳石!這不是很好嗎?說你當(dāng)墊腳石你會很委屈,要是說人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會不會很高興?但究其本質(zhì),是不是一樣的?都充當(dāng)了墊腳石的作用。所以,這事過去就過去了吧,人呢,都是相互利用的,你能被別人所利用,說明你有價值,你不覺得嗎?

胡說。余蔓蔓看得心緒難平。原本以為他有什么高見,也不過如此爾爾。

胡說就胡說吧,愛信不信,反正我是當(dāng)過多次墊腳石,人活著,哪有不當(dāng)墊腳石的?比如家里,父母是你的墊腳石,你又是孩子的墊腳石,甚至夫妻之間,不也是要做些犧牲,當(dāng)當(dāng)對方的墊腳石!老魚說得振振有詞,到底年齡大些,經(jīng)歷的世事多一些,老魚的思想開通得多。

老魚在?;^。他轉(zhuǎn)移了話題,明明說的是職場,他一下子轉(zhuǎn)移到家庭。家庭親人之間能用墊腳石來比喻嗎?不能,父母之情,夫妻之愛那是以情以愛換取的,職場有愛有情?不可能,能有友情就感天動地了。不過老魚有什么錯呢,他誠心誠意加她,賠禮道歉,聽她傾訴職場險惡,充當(dāng)了優(yōu)良的忠實的聽眾,惡心點說是當(dāng)了一回垃圾桶,余蔓蔓有什么可指責(zé)的。何況,老魚活了幾十年,怎不知職場競爭暗礁隱藏,不過他能有什么能耐呢,充其量也就不痛不癢的安慰幾句,真要嫉世憤俗,在余蔓蔓心頭火上澆油,又有什么好處?這一點,老魚還是明白的。不過老魚接下來的話,還是讓余蔓蔓醒了過來。

老魚說:你以為,如果你沒有整那個方案,升職的三個人會有不同嗎?難道會有一個人變成你嗎?你自己感覺感覺,你有被領(lǐng)導(dǎo)培養(yǎng)嗎?領(lǐng)導(dǎo)培養(yǎng)不培養(yǎng),你自己心里是有數(shù)的!那些當(dāng)面表揚不算,當(dāng)面表揚就象江湖游醫(yī)擺在地上的錦旗,只有上當(dāng)?shù)娜瞬耪J(rèn)!

余蔓蔓的臉先是漲紅了,接著變得煞白。如果前面的話是老魚虛張聲勢的花拳繡腿,那么這一記老拳,是扎扎實實地砸在余蔓蔓的心口上了。別看余蔓蔓被老總當(dāng)面表揚了好幾回,那只是對她努力工作的一種認(rèn)可,并不會成為重用的砝碼。這一點,余蔓蔓是心知肚明的,至于說到升職的三人,如果不是這三人,也一定有那三人等著,但絕不會有一個位置是余蔓蔓的。余蔓蔓一直都明白的,余蔓蔓忍受不了的,不過是那個方案被采用,卻沒有人知道是余蔓蔓做的,甚至老蔣都沒有告訴她一聲。她被人當(dāng)了一回槍手,當(dāng)了一回渡船、當(dāng)了一回墊腳石,然后被徹底遺忘。不這樣還能咋樣呢?叫老蔣感恩戴德、念念不忘嗎?不,那太累了,還是相忘于江湖吧,這才是職場法則。

現(xiàn)在心平氣順了吧?老魚見她沒有反應(yīng),便又問了一句。

嗯,謝謝,現(xiàn)在正忙。余蔓不想再糾纏這個問題,也不想再談其它話題。

這就對了,傾訴也是一種發(fā)泄,說完就放下,人生不懂放下,是要吃大虧的!

嗯嗯。余蔓蔓發(fā)了個拜拜的表情,將自己從聊天模式調(diào)整出來,她喝了一口水,吞下去,心里舒服多了。她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今天沒跟老魚聊詩歌、聊文學(xué),而以往,他們除了詩歌和文學(xué),別的是不聊的,看來,什么都是有可能的,最奇怪的是,她也并不反感老魚,這是不是說明,在某種程度上說,老魚的出現(xiàn),迎合了自己的某種情感需求?

后來要下班的時候,老魚才將那個她獲獎的消息發(fā)給了她,但那時她正在收拾準(zhǔn)備下班,雖然很高興,卻沒有時間分享,她想和余濤分享,余濤卻沒有領(lǐng)會她的動機。

第六章:

還能有什么比錢更讓余濤感興趣呢,沒有,至少在醫(yī)生說換股骨頭要15萬元后,余濤沒有比對錢更有興趣的了。

誰會拖著一條病腿,天天拄著雙拐走在外面,不好看不說,也不方便啊。只要有正常思維的人,誰***愿意??!余濤在心里罵了一聲。

做出保守治療的決定是余濤不得己而為之,余濤看得明白得很,別看岳父喝酒動情要砸鍋賣鐵賣房子的,也別看岳母一說就流淚抹眼的,更別說老婆余蔓蔓了,在聽到醫(yī)生說是股骨頭壞死時,她神色黯然地說,我們,大難臨頭了。而他當(dāng)時小聲地接了一句,大難臨頭各自飛!余蔓蔓自然不滿地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余濤才不是開玩笑,如果不是余濤的屈尊就里,余濤和余蔓蔓的婚姻五年前就走到頭兒了。余濤作為一個農(nóng)村青年,在大學(xué)里是不能談戀愛的,拼命學(xué)習(xí)掙得的助學(xué)金都成了生活費,沒有多余的錢去談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戀愛,而且,那時,或者現(xiàn)在也一樣,大學(xué)生的戀愛也是有畢業(yè)證的,一畢業(yè)就分手,有的還正二八經(jīng)舉辦個分手儀式,但第二天,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風(fēng)清云淡,海闊天空的。也有的出校門臨別時都還情意綿綿的,可分別三五月,一個短信就分手了。余濤是被生活逼出來的實用主義者,包括對就業(yè)城市的選擇也一樣,余濤在重慶讀書這四年,因為省錢的原因,周末他也很少參與同學(xué)間發(fā)起的這樣那樣的聚會,周末除了去學(xué)校圖書館,出校門,他愛坐公交車去各個地方,有時連公交車也不坐,徒步走著去也走著回,這樣又充實又省錢,幾年下來把重慶城旮旮角角都走遍了,哪些地方有些什么單位有些什么吃食都活地圖一般印在腦子里,一清二楚,因此,畢業(yè)了他也沒有選擇回老家去。他熟悉重慶勝于湖北老家,而且重慶雖然直轄不久,但發(fā)展很快,發(fā)展才有機會,他覺得自己留下來發(fā)展好一些,正如他跟自己的同學(xué)所說,回去也不見得就好,父親最大的人脈關(guān)系就是認(rèn)識村長,自己回去有什么用,去縣城都兩眼一抹黑。還不如留在重慶,留在重慶還有一批同學(xué)。余濤不但留了下來,而且還毫不費勁地找了個重慶老婆。

找個本地人當(dāng)老婆也是余濤的實用主義。有一個本地媳婦就像擁有重慶農(nóng)村商業(yè)銀行一樣。這是他進單位時一個“過來人”的諞給他的經(jīng)驗,“過來人”發(fā)現(xiàn)他也有找重慶姑娘當(dāng)老婆的心愿之后,立即像遇到了知音一樣,喋喋不休地說了很久。他說,那是真的好啊,周末改善生活有了著落,再也不用你一個人孤魂野鬼地東游西蕩了,一家圍坐在一起吃火鍋、吃湯鍋、吃雞雜、牛雜、羊雜,熱呼呼的,不要太享受哦。最好的是,跟丈母娘在一起,比兒媳婦跟婆婆相處讓你兩頭受氣要好得多,而且丈母娘帶孩子、做家務(wù),是典型的倒貼保姆。他嘻嘻地笑起來,繼續(xù)說,我那個丈母娘對我那個好哦,簡直供菩薩一樣,讓我和老丈人一起坐上席位,吃飯放了筷子就遞杯漱口水,這樣的待遇,你從來沒有過吧,找重慶老婆就有了。而且,你不能找區(qū)縣的,重慶的山區(qū)多得很,即使村村通公路,也是山路十八灣,繞得你腸子都要倒出來,你得找市區(qū)里的,你別看老房舊屋的住著,要是一拆遷,至少就是百萬富翁。余濤聽得笑起來,找個重慶本地媳婦,余濤并沒有這么多復(fù)雜的心思,他喜歡重慶姑娘,就是喜歡她們那毛桃子一樣白里透紅的臉,還有爬坡上坎練就的結(jié)實的長腿,這一點,是外地人到重慶后都公認(rèn)的。

這個給了余濤一段諞經(jīng)的人后來沒見著了,余濤初來也不便多問,再說那么大一個廠,那么多人,見不著就見不著。據(jù)說他是一個下江人。下江人這個稱呼有點排外,其實就是外地人,就像余濤,在重慶土著眼里,就是外地人。

余濤接近余蔓蔓最初就是因為他們同一個姓,余濤太普通了,比起一起分來的十多個大學(xué)生,余濤太沒優(yōu)勢了,而余蔓蔓在重慶眾多的女孩中,也只能算是普通一女孩,除了皮膚白、眼睛大、嘴巴小的優(yōu)點外,余蔓蔓最大的缺點就是鼻子小了,而且有點扁。之后他還發(fā)現(xiàn)她在穿衣服上也不講究,仿佛也是實用主義。這一點余濤太高興了,要是遇上一個今天買裙子明天買口紅的女孩,余濤的口袋是經(jīng)不起折騰的。

余濤第一次陪余蔓蔓出去玩,去的黃桷古道,其實都不是第一次去,但兩個人一起去,還是第一次,黃桷古道有歷史的足音,有他們都喜歡的三毛的故居,還有別的景致,都極有文化底蘊,風(fēng)景也極好。再說情侶爬坡上坎走上來,要么慢語輕言,要么追追打打,是很愉快的。走累了,路邊有賣小吃的,酸辣粉、涼面、小面,味道都不錯,還有礦泉水、飲料,吃喝下來,花費都不大。余蔓蔓還喜歡去新華書店,余蔓蔓喜歡看書,他們在書店里可以呆一整天,這也是余濤喜歡的,到中午該吃飯了,還是余濤從書堆里抬起頭提醒她。余蔓蔓想都沒想,頭也不抬地說,你去鄉(xiāng)村基吃,給我?guī)肼槔背只貋怼S酀推◣p屁巔地去了,回來不光有一碗老麻抄手,還有一瓶750ml的礦泉水。余蔓蔓大為欣喜,接過礦泉水?dāng)Q開瓶蓋猛喝了一口,才說謝謝,真的渴了。余濤就是從這些細節(jié)上慢慢打動她的,溫水煮青蛙似的,余蔓蔓就泡在了他這鍋溫水里,水到渠成地結(jié)婚了。

余蔓蔓后來曾經(jīng)要跳出這口水溫適度的鍋,因為,短暫的溫情、浪漫過后,她對這口只有點小溫暖的鍋失望了?;楹蟮挠嗦€是有一些變化,婚前的余蔓蔓是理想主義的,浪漫主義的,一點點溫情都能感動她,而婚后的余蔓蔓眼睛突然挑剔起來,語氣也越來越不屑,當(dāng)然是對他。有一次她居然輕描淡寫地就談到了分手,她說她都沒有談過別的戀愛,如果就在這溫水里泡一輩子,她太不甘心了。聽她說完這話的時候他很氣憤地打了她一耳光,她就捂著臉跳起腳來拉開了門跑回了娘家。

這個女人也太過分了,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我容易嗎?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甚至過年回家連父母的孝敬錢都要打折扣,都為你買房供房!余濤沒有那個過來人那么好命,余蔓蔓父母除了單位的一套集資房并沒有別的房產(chǎn),而且也沒有拆遷計劃。因為當(dāng)初余蔓蔓父母都不太接受他,他還得像居家好男人一樣做家務(wù),他只能用廉價的勞動去打動他們。余蔓蔓摔門而去后余濤依然憤憤難平,平時哄著你寵著你,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飛了,頂在頭上怕摔了,你還這么不知足。不過余濤也認(rèn)識到,除了這些無微不致的小溫情,余濤在別的方面確實沒有任何創(chuàng)意,甚至連想都沒想過。他以為余蔓蔓會和他一樣知足的。顯然是他錯了。余蔓蔓連著幾天都不回來,他才慌神兒了,趕緊去老丈人家,提著禮品去扔了出來,捧了花兒去也拒之門外,最后他是跪在老丈人門前的,是小區(qū)的鄰居在門外喊余成山開的門,說再大的錯也不過頭點地,就給女婿一個機會吧!余成山氣急敗壞地拉開了門,將他拖了進去,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真是給重慶人丟臉!余媽媽說他不是重慶人!余成山拍拍桌子說,他是重慶人的女婿,就應(yīng)該有重慶人的樣兒!余濤不敢再下跪,低著頭說爸媽,是我錯了,我不該打蔓蔓,我知道你們都沒打過她!

聽了這話余媽媽就跑過來打了他一巴掌,破口罵道:你還知道錯了,你還認(rèn)識得到,你知道不知道蔓蔓就是我們的命根子,從小到大,我們一指頭都舍不得彈她!她為什么不想和你過了,說到底是你自己沒本事!說著巴掌又要落下去,這時余蔓蔓從房里沖出來,攔住了她媽媽要落下去的手。他們就這樣復(fù)歸于好,甚至余蔓蔓說他有勇氣跪在家門前,真是太有創(chuàng)意了,她好感動好愛??!余濤當(dāng)時心里一陣凄然,這是什么心理,虐待狂嗎?那個晚上他在床上也狠狠地虐待了余蔓蔓一回,之后就有了兒子。兒子就象一架天平,終于平衡了余濤在余家的位置,或者說是一架掛鐘的鐘擺,擺平了余濤余蔓蔓間的瑣碎無趣,庸常日子有了些亮色。

余濤對錢的態(tài)度,什么時候都是看重的,就象余蔓蔓有時嘲笑他:你餓錢?。∷徽f省錢,說餓錢。余濤回嘴說你別說得那么難聽好不好,我有那么餓嗎?餓錢,你還不如說我餓飯,餓癆鬼!

你以前餓飯,現(xiàn)在有了我媽煮的飯,你不餓飯了,只餓錢!余蔓蔓說得笑嘻嘻的,就是不饒他。余濤的臉漲紅了。他憶起了第一次去余蔓蔓家的情景。那是深秋的一個周末,余蔓蔓和余濤還是在新華書店看書,秋日暖陽斜照進來,滿屋的書香涌動著潮熱的溫暖,余蔓蔓從書里抬起頭來,慵懶地伸了個懶腰,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說余濤,今晚去我們家吃飯吧,我媽媽在家包抄手,她做的麻辣抄手比外面店里做的還好吃。她說這話時,余濤的喉結(jié)不由自主地滑動了一下。余蔓蔓這時突然下了決心,嚯地站起來,將書插進了書架,拉起他的手說走!

走在路上,余濤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余蔓蔓奇怪地回過身望著他,他這才說,我在想買點什么東西去你們家,你想想,我是第一次去見你爸媽呢!

哎喲,買什么東西喲,不買不買!余蔓蔓夸張地揮著手,拉著他的手小跑了起來。夕陽下,黃桷坪上兩個巨大的煙囪瞪視著他們。

總得有點見面禮呀!余濤要掙脫她的手!

說不買就不買嘛。這也是我爸***意見,他們說我們只是耍朋友,耍不耍得成還是另一碼事,你要買了禮物去,那就是女婿上門了,不成不成的!

就是嘛,耍不耍得成是另一碼事,更應(yīng)該買點東西!余濤學(xué)起了余蔓蔓的話,在重慶這幾年,余濤重慶話也會說一些了。兩人就笑了。

真不買,你要買禮物,我媽會說我的,她只包了抄手,又沒有準(zhǔn)備九盤十二碗,你不存心讓她為難嗎?你要真想跟我耍,你就聽我的。余蔓蔓又拖起他的手,吊著他的膀子,往前走。

余濤第一次上門拜訪,就真的是空手去的。余成山夫婦很熱情,也很吃驚。余濤坐在客廳跟余成山聊天,不過也是余成山問問余濤家在什么地方,家里有多少兄弟姐妹,父母年齡,身體健康狀態(tài),這些余蔓蔓都回家說過,這時不過是無話找話,當(dāng)然也是余成山這當(dāng)父親的替女兒進一步考察。很快,香味四溢的麻辣抄手就端上了桌,四個人就坐在餐桌前吃了起來。那真是比外面館子還好吃的抄手。余濤這幾年的重慶生活,幾乎吃遍了重慶街頭巷尾的各種小吃,尤以麻辣小面、抄手為主,這是重慶本地人喜好的一口,做得很地道,而余濤喜歡它,則是物美價廉,飽肚暖心的,也算打個“牙祭”,畢竟抄手里包的肉雖不多,卻也是肉。余媽媽包的抄手皮薄餡多,像餃子一樣凸著肚,餡皮好看地交疊著,仿佛領(lǐng)結(jié)一樣,精致得很。煮在筒子骨熬的高湯里,面皮油膩膩亮晶晶的,裹著的肉餡透著新鮮的肉紅色,舀進放了姜蔥蒜、油辣子、花椒粉、芝麻等作料堆集的碗里,滾熱的湯驟然將各色香味激活,引得人無不食欲大增。此時,余濤將一個滾熱的抄手夾進嘴里,還沒來得及咀嚼,就囫圇吞了下去,仿佛喉嚨里有一只手在抓一樣,真是好吃極了。吃了三四個,余媽媽笑盈盈地抬起頭,望向他說味道怎么樣?差不差鹽呀醬油的?余濤趕緊搖頭,說好吃,好吃極了。余媽媽這才呵呵地笑起來,扭頭向著余蔓蔓,用親昵而又無不責(zé)怪的語氣說,你怎么也不說一聲,家里什么都沒準(zhǔn)備,就包點抄手都待客呀?余蔓蔓咯咯地笑,說我就是要給你們一個驚喜,有抄手不就夠了嗎?媽***抄手就是一絕,待得客也拜得客。要是弄多了,分散您的精力,沒一樣好吃的,那還更沒意思。

就你鬼主意大!余媽媽又轉(zhuǎn)向余濤,說小余,你下次來,孃孃再給你弄點好吃的,今天確實太簡單了,你理解一下。

哪里哪里,這就很好,很好吃了,而且,孃孃、叔叔,我更不好意思,我空手上門,什么禮物都沒帶,真是太得罪了。余濤正在吃碗里的最后一個抄手,滑溜溜地不好夾起。臉上的表情誠懇而尷尬。

沒事沒事,又不是過年過節(jié),帶什么禮物,我們都不講究這些老禮,只要你和蔓蔓耍得來就各自耍。禮物不禮物的就別放心上啦。余媽媽快人快語地說。

小余,你還來一碗吧,老余呢,你還要不要?余媽媽看見桌上的男人都吃得快,忍不住問。

還有多少?余成山抹了抹冒油的嘴問道。又嘿嘿地笑起來,說你這小余老余地叫,仿佛我們就是一家人呢?

多著呢。余媽媽將盛裝抄手的筲箕晃了晃,滿滿的,可不少。

都煮了,我們爺兒倆吃了它。余成山揮揮手。余媽媽和余蔓蔓都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余濤也趕緊說,怕吃不下哦。余濤其實還真沒吃飽,因為太好吃了,好吃的東西總是想多吃點。

沒事,煮!余成山說這煮抄手的工夫,咱爺倆喝一杯酒。說著取了兩個小玻璃杯,一人倒了一杯酒。余濤趕緊說淑叔,我不喝酒。余成山端起杯子說,男兒哪有不喝酒的,要當(dāng)我的女婿,陪我喝杯酒不過分吧,來來來!將酒杯遞到了余濤手里。

那個晚上,余濤陪余成山喝了兩杯酒,又吃了兩大碗抄手,吃得太飽了,以至于差不多一個月,余濤都不想再吃抄手。再好吃的東西吃多了不僅傷胃,也麻木了味蕾。只是,從這以后,便治癒了余濤餓飯的毛病,因為自那以后,幾乎每個周末或者不是周末,只要余媽媽弄了好吃的,都會叫余濤一起去吃,什么麻辣火鍋,水煮魚、雞鴨牛羊肉湯鍋、還有回鍋肉等等,好吃的東西多了去。

據(jù)說,余成山對他的評價是,這娃兒可以,耿直!而余媽媽則嘆息一聲說,這娃兒也可憐,還餓飯呢。當(dāng)然,余濤最先聽到的是余蔓蔓轉(zhuǎn)述余成山的話,那是對他的肯定,他們的交往似乎得到了認(rèn)可。關(guān)于余媽***話,余蔓蔓則說,媽媽沒有說什么,語焉不詳?shù)匾淮^,而后來結(jié)婚后每一次口角拌嘴,她都會搬出余媽***話,而且開頭就是:我媽媽第一次見你就看得準(zhǔn),說得對,你就是餓飯的!

是,我是餓飯的,我就是上你們家討飯的。頂多反駁這一句,余濤就再無反擊之力了,余濤也為自己羞赧,三大碗,余成山吃了兩大碗,還余一碗在桌上,余成山打著飽嗝說,小余你吃了,年輕人多吃點!你看我吃得太多了,他拍打著肚皮。余濤其實這時已經(jīng)飽了,可眼睛還是餓的,那種飽足感還沒有傳到視神經(jīng)那里去。他搖了搖頭,說我也吃不下了!

吃嘛,年輕人多吃點無妨的,吃,吃了你就是我女婿了!也許是余成山喝了酒的緣故,余成山忘記了兩人是第一次見面,他像慣常的重慶人一樣熱情地勸飯勸酒,也有一種忘乎所以地“賭雄”。余媽媽在一邊站著,喝止余成山,說你為老不尊,簡直不可理喻!

余濤卻說,有叔叔這句話,我吃得下去!他果然就吃了,吃到最后想吐,但萬幸的是,他居然沒有吐,在最先的飽脹感后,慢慢有了舒服感,他這頓飯,吃得太幸福了。

那還不是為了你!有時余濤也這樣說一句,但余蔓蔓立馬“哧”地一笑,說為了我,為了我也還是你吃得,你要吃不得你會吃嗎?

一語破的,再也不能說了,余濤只好不再說,此后的口角,基本就以此語作結(jié)。

第七章:

至于餓錢,那是在婚后表現(xiàn)出來的,也是余媽媽總結(jié)出來的,她說,餓過飯的人必然餓錢!當(dāng)時她還勸余蔓蔓,省錢也不是什么壞事,過日子都得儉省點兒!

那是個什么日子呢?是他們結(jié)婚一周年紀(jì)念日,余蔓蔓事先都放過話了,她要一支玫瑰花,不多,一支就行了!當(dāng)時余濤說,一周年一支,兩周年二支?余蔓蔓沒領(lǐng)會,仍點著頭。而余濤則哈哈大笑說那不是很“二”嗎?會意過來的余蔓蔓咬牙切齒地追著要打他,余濤就是被這樣追著出的門。余蔓蔓閑著無事,隨后也出了門,無意發(fā)現(xiàn)余濤在前面不遠處溜達,便緊一步慢一步地遙遙跟在他身后。渾然不覺的余濤走過一家新開張的門店停了下來,那個門店前順溜排著兩溜兒花籃,籃子里有玫瑰、百合、康乃馨、富貴竹,而店門前有一個垃圾桶旁邊倒著一個花籃,地上散落著包裝花束的紙及捆扎彩帶,余濤看了看店里的人,又看了看外面走動的行人,忽然伸出手,從花籃里挑選出一支紅玫瑰、一支白玫瑰、一支黃玫瑰,又撿起地上的亮閃閃的包裝紙和捆扎彩帶,然后若無其事地往前走了。余蔓蔓捂住了嘴巴,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如果不是自己嫌丟人,余蔓蔓一定會沖上前去給他一耳光,將他手中的花踩個稀巴爛,出一口惡氣!

惡氣是在家里出的。在外面漫無目的的閑逛了一圈,余蔓蔓心情惡劣,連最心愛的書都不想去看了,她便心緒復(fù)雜地回了家。聽到開門聲,余濤一聲“老婆回來了”就到耳邊了,殷勤備至地給她拿了拖鞋,然后笑嘻嘻地、變戲法似的捧出一束花!

那是一束漂亮的花兒。紫色的錫鉑紙綴滿了亮閃閃的金色小星星,粉紅色的捆扎彩帶緊束著紅白黃三枝玫瑰,玫瑰半開半閉的,正是最美的時候,花瓣上的水珠也是亮晶晶的,散發(fā)著濕潤的香氣。

老婆,你要的玫瑰花,不是一支,也不是兩支,三支呢!喜歡嗎?余濤喜滋滋的聲音。

喜歡,你***太讓人喜歡了!余蔓蔓怒火燒心,吼了起來,一手猛地一拊,將余濤捧著的花束打落到地上。余濤一愣,問你怎么了,就要彎腰伸手去撿,余蔓蔓猛地一腳踏上去,踩在了余濤的手背上,余濤負痛大叫,直起身來雙手猛推余蔓蔓,余蔓蔓后退兩三步才穩(wěn)住了身體,之后,臉色發(fā)青的她沖上來,將紅白黃三枝玫瑰踩踏一通,嘴里胡亂地叫著:你個吝嗇鬼,一枝玫瑰花值多少錢,你就要去垃圾堆去撿!她伏在沙發(fā)上,痛哭失聲。

不知過了多久,是余濤拿水清洗余蔓蔓被玫瑰刺扎傷的傷口余蔓蔓才睜開了眼,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背上,有多處被玫瑰刺劃過的痕跡,而余濤的手背上有一處明顯的淤青。她用手指觸了觸,余濤負痛一躲,余蔓蔓忍不住罵道:活該!余濤則眼含淚花兒說,老婆,對不起!

晚上去父母家吃飯時,原諒余濤的余蔓蔓已經(jīng)笑顏逐開了,只是在跟母親一起洗碗時余媽媽看到了女兒手臂上的傷痕,吃驚地問是怎么了,并無多少心機的余蔓蔓把余濤去垃圾堆撿玫瑰花送給她的事當(dāng)笑話講了出來,聽完之后,余媽媽追問了一句,是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要不是親眼所見,那么漂亮的花,我還真以為是他買回來的!

余媽媽心痛地嘆息一聲說,餓飯的人必然餓錢!以后吃的東西自己買吧,別讓他去垃圾堆給你撿來。

哈哈,不至于吧!余蔓蔓覺得母親太敏感了??伤€真記住了這話。那是因為余蔓蔓發(fā)現(xiàn)一進超市或菜市場,余濤的眼睛始終盯在蔫兒八嘰的打折蔬菜、水果上,專門去打折區(qū)挑挑揀揀,還理直氣壯地說,還能吃,便宜一半呢!

誰不知道新鮮的蔬菜水果更有利于健康???余蔓蔓沒好氣地說。

我們的身體健康著呢,好著呢!

余蔓蔓給他一個白眼,真是餓錢的!余蔓蔓沖口而出。

你不餓錢拿錢給我花呀!你不餓錢,我的錢不都給你了嗎?余濤振振有詞。余蔓蔓說以后不要你買菜買水果。余濤脖子一扭,答道,不買就不買,你以為我想買啊。但是偶爾也有不方便的時候會讓余濤去買,余濤買回來余蔓蔓看了又看,雖然菜看起來并沒什么,包裝袋上并沒有紅色、綠色的捆扎帶,但標(biāo)簽是撕過的痕跡,那說明包裝袋上標(biāo)明打折蔬菜的綠色、紅色捆扎帶是被余濤弄去的。余蔓蔓嘀咕一聲“真是餓錢的!”也就算了,照樣炒菜吃,煮湯喝,削水果!所謂眼不見心不煩。

余濤的腿被病痛折磨著,他不餓錢誰餓錢???余濤真的不想把壞死的股骨頭做手術(shù)換了嗎?那還真不是,余濤內(nèi)心有個聲音在說,自從醫(yī)生下達確診通知書的那一天起,他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做手術(shù),連做夢都想??墒撬麤]有表露出來,也不敢表露出來。他愛著這個家,不管是余成山家,還是他們自己的家,他都貪念著這些人在這有形的家散發(fā)出的溫暖。他害怕一旦表露自己的想法,那些溫暖都統(tǒng)統(tǒng)棄他而去。

余濤有一個秘密,男人的秘密,其實也不算秘密,這年頭誰沒有個xiǎo mì密、小隱私呢。余濤私存著一筆錢!這算隱私算秘密嗎,幾乎不算,可是也不能讓自己以外的第二個人知道。這要知道了,余蔓蔓一定要鬧翻天。

余濤存下來的這筆錢,是為數(shù)不多出公差補助,還有論文稿費獎勵什么的,開始的想法很簡單,自己的工資卡全部交給了余蔓蔓,供房也好,買奶粉也好,都是給自己的小家庭作了貢獻。而撫養(yǎng)自己二十幾年的雙親大人用什么回報呢,何況還有求學(xué)時哥哥姐姐的幫助,他們有困難也應(yīng)該伸伸手。指望余蔓蔓,那就算了。余蔓蔓雖然不餓錢,可并不是不知道錢的重要性,進她口袋的錢再要出來,實在不太容易。結(jié)婚第一年回余濤老家,兩人都有些興奮,余濤說還是買點東西回去吧!余蔓蔓點頭說,我知道怎么準(zhǔn)備,你就別管了。余濤暗喜?;厝r確實大包小包拎了好幾包,可到家打開一看,一家子人都傻眼了。喜糖、瓜子花生一大包,那都是他們結(jié)婚時請客剩下的,當(dāng)時是余媽媽收撿起的,現(xiàn)在派上用場了。可是時間久了,奶牛糖粘在糖紙上不肯下來,瓜子花生回潮了,一點都不香。遞給來家探望的鄰居吃,他們邊吃邊笑,用揶揄的口吻說:看,余濤兩口子感情多好,糖紙都撕不開。而瓜子花生還是余大娘趕緊燒火,在灶上炒一炒才能吃了。衣服兩大包,有給余濤爸***,有給哥哥姐姐的,可全都是余蔓蔓爸***舊衣服,雖然有些衣服也還不錯,能穿,可是農(nóng)村人都有過年“穿新”的習(xí)俗,余大爹當(dāng)時就火了,沉著從說舊衣服,誰稀罕?余大娘趕緊打圓場,說這些皮衫、棉襖都是好料子,新不如舊,回去謝謝你爸媽。余蔓蔓這才笑了,委屈地說,爸媽準(zhǔn)備了很久,有些衣服連他們自己都舍不得穿。想著如果拿錢去買些便宜貨,還真不如這些呢!是啊,是啊,我們農(nóng)村人,不講究,穿起做農(nóng)活兒,只要暖和就行!余大娘看著眼前的兒媳婦,雖然心里一肚子火,卻硬是憋著沒發(fā)。余蔓蔓非常感激婆婆將父母一輩子積存下來的各個時代的舊衣服笑納了,家里騰空了兩柜子,這兩個在工廠里待了大半輩子的城市小市民曾經(jīng)為那些丟了可惜的衣服發(fā)愁,現(xiàn)在有了這個農(nóng)村女婿,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最讓余濤氣憤的是,余濤要給哥哥姐姐家的孩子發(fā)壓歲錢,人家孩子“舅母、嬸子”的叫得多親熱啊,可余蔓蔓一個人給十元錢!十元錢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還值錢,九十年代就不值錢了,進入新世紀(jì)了,還拿十元錢來打發(fā)人。還是在外面混大世界的人。余濤立即覺得自己的臉皮被余蔓蔓撕了下來甩在地上,被人千踩萬踏??墒怯嗦麥喨徊挥X,她笑呵呵的,照樣吃、照樣喝,還說山里的空氣好、山里的菜新鮮,山里的水好喝,是甜的。她就不知道,余濤的心里是苦的!

余濤只得悄悄拿出自己的私房錢,遞給父母,遞給哥哥姐姐,遞給侄兒侄女!賠著小心道歉,請他們別跟余蔓蔓一樣,她就是小市民的女兒,不懂鄉(xiāng)下人的規(guī)矩。余大娘說,其實沒什么,這些舊東西雖然不添喜慶,但都是好東西,面料摸得出來的。哥哥姐姐接了錢心氣也順了,是啊,那些東西真還不壞,不管是在家干活兒,還是出門打工都用得上的,很實惠。甚至還有鄰居來找余大娘討線手套、棉手套、帆布手套,稱贊說他們家有一個城里的兒媳婦帶回來的勞保手套真是好得很。余大娘就歡天喜地拿出一雙雙來,打廣告似的說,蔓蔓帶回來不少呢,再需要又來拿啊!事情在這里,喜慶的氣氛才有了一些。

回重慶后余濤曾就這個問題和余蔓蔓探討過,說自己一年最多也就回去一次,不要那么摳!

余蔓蔓沒好氣地說,摳,我摳嗎?幾大包拿起回去,全都分光了,一件都沒?;貋恚疫€摳!難道你去垃圾堆撿玫瑰花,去超市買打折蔬菜就是為了回去在家人面前裝大方嗎?

我那不是裝大方,只是不過分!

過分,我還過分?那你們鄉(xiāng)下規(guī)矩,新媳婦進門要給喜錢的,哪一個給了的,你媽給的,還是你姐你嫂子給的?余蔓蔓不依不饒。

是我叫他們不給的,我給他們說,我們在外面都有工作,總比他們要好一點兒。余濤說得一點底氣都沒有。他們回去,家里人壓根兒就沒這打算,原因只有一個,余濤讀書用了他們大錢的,一家子節(jié)衣縮食都給了他,因此,只有他欠他們的!

余蔓蔓“嘁”的一聲表示不屑,我們比他們好點兒,他們喝水吃菜要錢嗎?他們買米買面嗎?他們?nèi)永X嗎?他們供房嗎?都不要,我看他們比我們壓力小得多,我還真羨慕他們那樣的日子。

羨慕?要是再住一個星期,恐怕你都不愿意了!

那是,余濤,說老實話,我一分鐘都不想在那里待,我是看你的面子才待了五六天,你不知道那床、那廁所,要有多惡心就有多惡心,真是受罪!

余濤認(rèn)為余蔓蔓說廁所惡心還可以接受,農(nóng)村的廁所沒有化糞池沼氣化,看不得也聞不得,可要說床惡心,還真不能接受。余蔓蔓睡的床,是余濤母親陪嫁的雕花大床,那可是余濤外婆的外婆的外婆的陪嫁床,傳好幾代人了,怕有上百年了,可算老古董了。再說床上鋪的蓋的,都是新的,何來惡心之說。余蔓蔓嫌惡地皺皺眉說還不惡心,你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幾年當(dāng)然不覺得,那屋里黑洞洞的,那床躺下去咯吱著響,撈開一看都是稻草,我身上雞皮疙瘩直冒,還有床下,那個灰多得喲,可能幾十年都沒有打掃過,不知有多少細菌。

胡說。余濤無可奈何地回了一句。這個倒是事實,父母七十來歲了,都老了,哪有那么多精力來做這些,農(nóng)村人壓根都沒有這么多講究。他不再說話,不想再就這個問題討論下去了,他們來自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階層,誰都說服不了誰,只能這樣,沒有辦法。但是余蔓蔓卻突然興奮起來,她說,你媽***床被你說得那么神乎,百多年的老物件,家產(chǎn)你就要這個噻!

你休想!余濤橫她一眼,氣鼓鼓地站起來,走了出去。當(dāng)初余濤讀大學(xué)時對家里是有過承諾的,因為上大學(xué)花費太大了,如果余濤執(zhí)意要上,一是結(jié)婚家里不再拿錢,二是家產(chǎn)不得再分?,F(xiàn)在余蔓蔓提這個,那不是添亂么?

可是第二年春節(jié)余蔓蔓回家就跟余大娘提了床的事,說自己的婚房都是爸媽出的錢,您出個床不算為難吧!這確實為難了余大娘,這床是她娘家的規(guī)矩,只傳女兒的,因此在余大娘手里,得傳給余濤姐姐才算是正出。余蔓蔓不懂規(guī)矩兀自提出要床,這實在為難人??捎嗦犃擞啻竽锏慕忉層置俺鲆痪?,我也姓余啊,您就算我是您女兒,余濤是您女婿。這讓余大娘哭笑不得,最后只得說,我們都還有口氣在呢,誰都不得打主意!

可是上上年前,余大娘一口氣不來就過去了,臨終時對大哥說,那床就給蔓蔓吧,我們農(nóng)村窮家薄業(yè),虧欠了人家城市姑娘。

這遺囑哥哥嫂嫂們都沒意見,按照祖上規(guī)矩,反正他們也沒份,但是姐姐有意見,姐姐撲在余大娘身上哭得死去活來,說老媽太偏心,嫌貧愛富,向著城里兒媳婦。余濤趕緊拉了姐姐說,你要就你要,一個破床值什么?我還不稀罕。姐姐說你說了不算,要蔓蔓來說。余濤說你真是死腦筋,要她說什么,這么遠,你以為她真要扛回去?

沒想到余蔓蔓等余大娘上了山下了葬就到處找人來看床,說這是婆婆許了她的,她有權(quán)處理,惹得姐姐又尋死覓活的。余大爹看不下去了,頓著足拍著胸說這是我們老倆口的婚床,我還沒有死呢,誰都不能動,要動就從我身上踏過去。這話說得痛心疾首,余蔓蔓聽后怔住了,她埋怨自己沒做好余濤父親的工作。而且余大爹還強調(diào),這床是傳下一代,不是賣,任何人要賣就沒有繼承權(quán)。余蔓蔓就徹底傻眼了。這才悻悻而回,再也不提那老床的事。

余濤存私房錢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一個人在外面混社會,總還得有同學(xué)朋友嘛,就是AA制聚會也還要“A”得出來自己那一份。余濤在重慶有一幫同學(xué),還有同學(xué)兼球友的籃球隊,總有三五個合得來的死黨。踢一場球下來,喝一瓶水,吃個老火鍋的錢還是要有的??墒怯嗦贿@樣想,她總是說打球就打球唄,一定要去吃吃喝喝,打球不就聯(lián)絡(luò)感情了嗎?世界在余蔓蔓眼里,真是單純得可以。不錯,打球是可以聯(lián)絡(luò)感情,而且球場上除了喝水也不能吃別的,也不可能啃雞爪子鴨脖子喝脾酒什么的,但是一場球打下來,總有個擺擺龍門陣聊聊天的時候。何況,別人都在散場的時候說,走,今天我請客!余濤覺得說這話的人很牛氣,仿佛大人物的樣子。別人都輪一圈了,余濤兜里沒錢,不敢吱聲。又一次打球的前一夜,余濤說出來,商量的口吻,余蔓蔓眼皮都沒抬一下,說最討厭這樣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

酒肉朋友?怎么是酒肉朋友,起碼也是同窗同學(xué)加球友。余蔓蔓看他一眼說,本質(zhì)還不是一樣嗎?那肯定不一樣的。又沒請我去吃過!余蔓蔓補充一句。余蔓蔓偶爾也請自己的同學(xué)、朋友小聚,花錢不多,也熱鬧,每次余濤都作為服務(wù)生參與了的。而余蔓蔓的朋友、同學(xué)請客也會邀請余濤,說余濤是個細心的人,有他在場會省很多麻煩。但余濤的球友們說難得出一身汗,又要洗又要換的,沒有女人瀟灑一點。余濤聽她這么一說心里就放棄了,知道說也沒用。第二天早上余蔓蔓卻拿出200元錢,說去吧,你每次吃別人的,也好意思。200元,酒錢都不夠,余濤說。你不能找個節(jié)省點的地方啊,去那種喝酒不要錢的,或者買一送一的。余蔓蔓的嘴巴連珠炮地響著,余濤接了錢,沒有說話。那天上班時,剛好來了一筆論文稿費,加上自己兜里的零用錢,也有八百多元,那場球打下來,余濤也很豪氣地一揮手,說走,我請客!可那晚吃下來花了一千多元,余濤是把身份證押在那里,第二天找公司財務(wù)借了幾百元才取回了身份證。所幸球友們都喝醉了,沒有發(fā)現(xiàn),而余蔓蔓雖然那月發(fā)現(xiàn)他工資卡里比平素少了幾百元錢,也沒有追問。不過余濤也總結(jié)了經(jīng)驗,口袋里沒有兩三千元,最好還是不要豪氣干云地說走,我請客!即使沒有現(xiàn)金,信用卡也應(yīng)該有一張的。

余濤就是辦了一張這樣的信用卡。幾年刷來刷去,里面現(xiàn)在還有一萬多元。但這錢與15萬元甚至更多的手術(shù)費相比,簡直杯水車薪。余濤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后悔來著,心里想公司同事們給的錢還是不應(yīng)該給余蔓蔓說,余蔓蔓一知道就等于進了家庭公共賬戶,她一定要找自己要,自己要是不吱聲,就可以存在自己隱秘的銀行卡里。

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餐,余濤還是把疊得整整齊齊的錢推到余蔓蔓面前,說拿去存了吧!余蔓蔓摸了摸錢,又拍了拍,推回來說,放在你那里吧,萬一有什么事要應(yīng)急!

余濤奇怪地看著她,這女人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開通,請客都只拿200元出來,現(xiàn)在卻要在他身上放一萬多元,這不奇怪嗎?曾幾何時,她這么大方過!

不,還是放你那里,存起!余濤又推過去。

說放你那里就放你那里嘛,我是怕,萬一你走在路上有個磕呀碰的傷著了,總得有點錢應(yīng)急!你說不上班吧不現(xiàn)實,去上班吧,我還老擔(dān)心你!哎!余蔓蔓憂心忡忡地嘆息一聲。

媽媽,爸爸動手術(shù),我有錢錢!兒子抱著儲蓄錢幣的豬寶寶出來了。這里面有我的押歲錢、零花錢,都給爸爸治??!兒子奶聲奶氣地說。

兒子乖,兒子長大了!余蔓蔓俯下身子說,現(xiàn)在爸爸還不需要這個錢,等需要的時候咱們再砸豬寶寶。

媽媽,不用砸豬寶寶,我知道,這里有個出口!兒子打開開關(guān),叮叮鐺鐺一陣亂響,硬幣掉得滿屋都是。

呵,好多錢錢哦!兒子興奮起來,蹲下身去撿。余濤看著這一幕,眼角潮濕,他轉(zhuǎn)身拄著拐杖出門上班去。他的兒子,多乖巧多懂事??!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輕薄得如一頁頁的臺歷,輕輕一翻就過去了,沉重得如一座座大山,余濤余蔓蔓被壓在山底下,殘喘老驥伏櫪。

炎熱的七月,城里蒸騰著暑氣。余濤現(xiàn)在拄單拐了,不是腿疼的情況有了好轉(zhuǎn),而是腋窩汗水洇濕,被拐杖摩擦傷及皮膚,也是鉆心地痛。因此改用單拐,減輕擦傷的疼痛。而且每天固定的公交線路,固定的時間也相對固定地碰見一起上公交車的人,他們自發(fā)的讓他先上車,給他騰座位,這溫情的、友愛的一幕天天上演著,頗讓余濤感動。

余蔓蔓在上班的路上接到余濤姐姐的電話,說她的兒子考上大學(xué)了,月底辦升學(xué)酒,請他們一家人回去,熱鬧一下!余蔓蔓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說,這大熱的天,怎么回呵,我扶著一個跛子,拉著一個小子,坐公交車、坐火車、坐中巴車,還要坐摩托車才到得了家,困難不是一般的!姐姐說,我知道,你一個人拖一個拉一個的,是很困難。余濤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們也不知道,就想他回來我們都看一下。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余蔓蔓就火山爆發(fā)了:那你們怎么不來看他?還是親兄親姐的,哪一個來看他一眼了,現(xiàn)在你們喜事臨門了,要人來分享錦上添花,你們兄弟有難,有誰幫襯過?余蔓蔓連珠炮放了一通。

哎呀,蔓蔓!余蔓蔓聽著姐姐那焦心的聲音,仿佛看到姐姐焦眉皺眼的樣子,本來報告的是一個喜訊,結(jié)果被余蔓蔓又弄到了余濤那令人痛心的事上去了。

蔓蔓,你聽我說。我們這個大家庭的情況你也不是不了解,老爺子八十八歲了,天天要人守著,遞水送飯,離不得人,他那個老年癡呆癥,治也治不好,也沒錢去治,一轉(zhuǎn)眼兒都要出事,大哥大嫂都出不了門。二哥二嫂是在外面打工,你二嫂又超生了一個,帶崽兒要人,你二哥一個人打工養(yǎng)活一家五口人,連給你二嫂買豬蹄子發(fā)奶的錢都沒得,你說他難不難?又說我嘛,也是沒來看你們,確實也對不起我的親兄弟,可你們城里人都知道高考是全家人參與的大事,我們農(nóng)村人沒有城里人那么大的勁頭,可也還得盡力為崽兒盡點力吧……

電話那邊還在“叭叭”地說著,余蔓蔓的火氣慢慢壓了下去,最后她無奈地說,好吧,姐姐,你別說了,各有各的困難,我理解。你問問余濤吧,如果余濤說回,我們就回吧!

電話那邊的聲音一下子尖銳起來:我打給他的,他沒有接,長途電話費貴,我不再打了,你們自己商量吧!電話掛斷了。聽姐姐的聲音是生氣了,皮球踢回余蔓蔓腳前。余蔓蔓感覺陣陣眩暈,這重慶的桑拿天氣,真是鬼熱鬼熱的!

余蔓蔓下班回家路上買了個十來斤重的大西瓜,8角8一斤。雖然大了些,一天兩天都吃不完,至少得吃三四天吧,可余蔓蔓圖的就是西瓜便宜,冰鎮(zhèn)后解渴消暑,何況兒子和余濤都喜歡吃,每天晚上吃了飯,洗了澡出來,兒子穿著小褲叉光著身子在客廳里拍著手跑:吃西瓜啰,吃西瓜啰!等余蔓蔓將冰鎮(zhèn)西瓜拿出來切了端到茶幾上,兒子便迫不急待地捧了西瓜送到余濤手里,嘴里喊著“爸爸吃西瓜,爸爸吃西瓜!”然后自己也拿了西瓜,“咔喳、咔喳”地啃起來,客廳除了電視的聲音,就是咔喳、咔喳的啃瓜聲音,每次聽到這聲音,余蔓蔓總想起魯迅先生筆下少年潤土的描寫,獾豬在月下瓜地啃瓜的聲音,余蔓蔓沒有鄉(xiāng)下生活經(jīng)歷,也沒有見過獾豬,但她覺得那樣的生活很美,甚至偷啃西瓜的獾豬也是可愛的。她甚至都親昵地喚兒子小獾豬了,兒子屁巔巔地跑過來,奶聲奶氣地問她,媽媽,小獾豬可愛嗎?當(dāng)然可愛!余蔓蔓柔聲回答,抬手揩去兒子嘴邊的瓜汁,和他頭抵頭抵了一下,兒子嘻嘻一笑,快步跑到余濤身邊,嘴里說,爸爸,我們抵昂昂!余濤也低下頭來,父子倆額頭對額頭,羊子抵角似的頂起來。這是多么溫馨、幸福、美好的一刻,余蔓蔓對生活、對工作、對人生所有的不滿、怨懟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人生的所有意義都在這里!兒子在這時突然撤退了,又笑嘻嘻地跑到余蔓蔓身邊,他拉著她的手說,媽媽,我們養(yǎng)一只小獾豬吧,同學(xué)們都有小寵物,我也要有!

養(yǎng)一只小獾豬!余蔓蔓和余濤都呵呵地笑起來。余濤說,那些野物,太臭了,不能養(yǎng)!余蔓蔓贊同地點點頭,說兒子,咱們家太小了,它活動不開,會悶死的!

兒子眨巴著眼睛,無限神往地說,我可以帶它上幼兒園呀?

那可不行,學(xué)校哪個同學(xué)帶了小寵物了?余蔓蔓耐心地解釋。

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一只小獾豬??!兒子舍不得放棄。

你是我的小獾豬,那就讓爸爸做你的小獾豬吧!余蔓蔓想讓兒子轉(zhuǎn)移注意力。

嘿嘿,爸爸是大獾豬!兒子高興起來,他在小小的客廳里跑著,叫著“大獾豬,大獾豬”,余濤也嘻嘻地笑起來,一家子都覺得極有樂趣。

這天晚上余蔓蔓沒有親昵地喊“小獾豬吃西瓜啰!”而是直接喊“兒子,把西瓜拿給爸爸!”自從余濤患病以來,在家里,能不讓余濤走動就不讓他走動,比如煮飯、洗碗這些活兒,基本都沒有讓他做。但是今天很奇怪,余濤吃完飯,站了起來,說你帶兒子洗澡去,我來洗碗!余蔓蔓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哪要你動手,就三個碗兩個盤子一個鍋,我?guī)紫戮拖戳?。但余濤什么都沒說,趔趄著端了碗筷盤子走到了洗碗槽旁,默不作聲地洗起碗來。余蔓蔓這才驚覺,今天晚上在飯桌上,他們幾乎一直沉默著,都沒有說什么話。雖然余濤以往話也不多,但今天的情緒確實也是反常的!余蔓蔓一下子想起來了,余濤姐姐的電話,他們一定通過話了!

兒子懶洋洋地走過來,也許是受了他們情緒的影響,兒子今天似乎也沉默了些。不過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啃了兩口西瓜,兒子又興高采烈的了。他說媽媽,我今天看到小獾豬了!余蔓蔓驚奇地問在哪里看的?

今天外公給我看動物卡片,那上面就有啊,頭小小的、嘴尖尖的,小眼睛、小耳朵吔,外公說動物園里有,媽媽,我們?nèi)游飯@吧!兒子仰著頭望著她,滿含期待。余蔓蔓真想答應(yīng)兒子,她不忍心拒絕那清亮的眸子。兒子一歲的時候去過動物園,那時候能有多少記憶呢。這兩年都沒去過,想想真對不起兒子!

咱們,回爺爺家去看獾豬,好嗎?余蔓蔓悠悠地開口!

“哐啷”一聲,一只碗掉到磁磚地板上,刺耳的聲音嚇住了兒子。

沒事沒事,這叫“碎碎平安”!余蔓蔓扭過兒子的頭,拍著他的小腦瓜,安慰著。

你真要回去?!余濤驚愕地轉(zhuǎn)過身,望著她,手里捏著摔成四五塊的碗。

當(dāng)然,你不想回去嗎?余蔓蔓莞爾一笑,說吧,你回來就不說話,還主動去洗碗,你有什么企圖?

嘿嘿,我能有什么企圖,就怕你火氣大了,傷了身體!余濤背轉(zhuǎn)身去抹灶臺,開心地笑了。

你還關(guān)心我的身體,我就怕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余蔓蔓也笑起來,她拿一塊西瓜送到余濤嘴邊咬了一口,自己也咬了一口,這冰凍了的西瓜真是好甜啊!

周末,余蔓蔓一家三口回黃桷坪母親家,她將回余濤老家的決定告訴了母親。母親并沒有余蔓蔓故作輕松的高興,而是嘆息一聲說,蔓蔓,不是我說你,小的小,病的病,你一個人這么大熱的天,真是找罪受!

余蔓蔓笑笑說,媽,您別擔(dān)心!余濤想回家,腿再疼他都會克服,有動力嘛。小崽兒呢,說起去農(nóng)村老家看獾豬,興奮得瞌睡都不睡,他們都有動力,我也有動力噻。

有動力?!你那是理想主義,走在路上你就知道苦頭了。余媽媽搖搖頭,她是真擔(dān)心,她活了大半輩子,她能不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門點點難”的道理?雖然那是老話,現(xiàn)在交通也發(fā)達,可畢竟是兩個都需要照顧的人。

哎呀,媽媽,你不要想多了,這可能是我們這個家庭以后的新常態(tài),你就讓我們接受一次考驗嘛!余蔓蔓半是撒嬌半是請求,從內(nèi)心里說,她希望得到父母的支持。

你們在說啥子?一個個都皺眉皺眼的?余成山從洗手間出來,經(jīng)過廚房。

說啥子,你那個寶貝女兒,要帶著一家子回鄉(xiāng)下老家去,吃他姐姐兒子的升學(xué)酒,你說是不是找罪受?余媽媽橫了一眼丈夫,沒好氣地說。

這有啥子嘛,剛才余濤也在說,回去就回去,都高高興興的。多準(zhǔn)備點糕點、水果,多帶點錢就行了,哪像你,一輩子就在重慶城里呆起,走哪里都怕!余成山揶揄起老婆來。

那也是哦,我沒膽子走,那你帶我走噻?余媽媽不客氣地回敬道。

要得,要得,等他們一走,我們也出門,我?guī)愠鋈ケ軒滋焓?,重慶這天氣,真是太熱了,受不了。余成山摸著腆起的大肚腩。

好,那要走出重慶城哦,跟你二三十年了,你還沒帶我出去見過世相呃!余媽媽嘆息一聲。

肯定出重慶城噻,貴州那邊就涼快,離重慶也不遠,好多人都在那邊避暑!還有四川的九寨溝、峨眉山,也不遠噻,想去就去,別像余濤一樣,腿壞了,想去都費力!你想想多難受!余成山也嘆息一聲。

唉,去嘛,去嘛!余媽媽妥協(xié)了。經(jīng)余成山一開導(dǎo),余媽媽想通了,女兒不過是不想讓余濤為難,這孩子遭了那么大的難,順順?biāo)男囊庖膊粸檫^。

第九章:

第二個周末正是起程的日子,余媽媽打電話給余蔓蔓,余蔓蔓正在清理行李,余媽媽問她準(zhǔn)備了些什么,余蔓蔓說就帶幾件換洗衣服,吃的東西在路途上買就是。余媽媽“哎呀”一聲,說在路上買,那好貴喲。你等等,我去超市給你們買一些送過來。余蔓蔓也“哎呀”一聲,說來不及了媽媽,我們馬上要去火車站,在網(wǎng)上訂的票。再說買些這樣飲料那樣水果的,沉重得很,我只有兩只手,拿不走!余媽媽趕緊說好嘛好嘛少買點少帶點,一會我們在火車站匯合!說完就急急地掛了電話,嘴里又老余老余地叫,要他跟著去超市。

余成山兩口子趕到火車站時,余蔓蔓帶領(lǐng)的探親隊伍也剛剛到達,正站在陰涼處呼哧呼哧地喘氣。余成山背著一個簡易背包,余媽媽將背包拎下來,如釋重負地笑著說,幸好趕上了,來,蔓蔓,趕快背上,路上肯定用得上,余成山又塞給余濤一千元錢,說寬備窄用。余媽媽又說礦泉水之類的太沉重了,就在路上買吧,再貴也要買來喝。說畢大家便揮手作別。

余蔓蔓選擇的是動車,這樣路途上的時間要短一些。動車是才開通不久的,據(jù)說舒適程度可與飛機相比。進了車廂,冷氣帶來了清涼的舒適感,沒有老火車上慣常的異味,確實是一種享受,兒子的臉上充滿了歡喜,歡欣雀躍地在座位上爬上爬下,在過道上蹦蹦跳跳。坐在了坐位上,待余濤回家的急切心情平復(fù)一些,待兒子坐動車的新鮮感過去,饑餓感和疲倦感就不期而至。在兒子希冀的目光下,余蔓蔓打開了母親的背包。

包里的東西真是太豐富了,有兒子愛吃的八寶粥,有余濤愛吃的鴨脖子、豆腐干,還有面包、餅干、蘋果等,以及袋裝的濕巾紙。媽媽想得太周到了!余濤忍不住說。兒子則大呼小叫地,小臉兒又興奮起來,拿起八寶粥,抓起餅干抱在胸前,又騰出手來去抓鴨脖子,余蔓蔓和余濤看著直笑。懷著感恩的心情,一家子便分享著眼前的美食,其樂融融的望著窗外飛逝的風(fēng)景,一頁頁,像翻開的書頁,心情愜意而安適。

動車到站后,又上了通往縣城的長途大巴車,然后再轉(zhuǎn)鄉(xiāng)鎮(zhèn)的中巴車,最后是抵達余家壩村的摩托車,一路交通工具不斷變化,也改變著探親隊伍的情緒。兒子神情萎靡,在中巴車上出現(xiàn)中暑癥狀,喝了藿香正氣液后一直蔫蔫的;余蔓蔓是隱忍的,克制著內(nèi)心的不耐煩,母親說她“理想主義”“自討苦吃”的話在她耳邊響了幾百遍;只有余濤是越來越興奮,他一路都在說著這樣那樣的變化,連縣城的垃圾桶換了顏色他都看出來了。他有兩年時間沒回家了!

自從腿疾被確診以來,他再沒提過回老家的事,這次姐姐的電話邀約,他也是一口回絕的。他實在沒有勇氣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鄉(xiāng)親們面前。瞧瞧,曾經(jīng)是山里飛出的一只金鳳凰,如今都變成什么樣了?他一想到鄉(xiāng)親們開始驚訝的、繼而探詢的、最后憐憫的目光就很氣餒,在那些頹廢的日子里,他甚至希望自己死在重慶這座給了他希望、給了他慰藉又給了他無限傷痛的城市,永遠不要面對鄉(xiāng)親們,讓他們遺忘吧。但是姐姐的話還是給了他沉重的一擊,姐姐以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說,你以為只有你過得難嗎?你以為除了老爹及哥哥們念起你,還會有誰在乎你嗎?余濤惱怒地吼起來:你明明知道我是個瘸子,這么遠的路,我怎么走得回來?姐姐卻毫不客氣地回敬道:誰要你走路了?一路都是車,村里的公路去年就修通了,一直通到家門口。你回來感受一下吧,村里變化挺大的!姐姐的聲音軟下來,你再不回來見老爹一面,恐怕就再也見不著了!余濤心里已經(jīng)很痛了,但嘴上還是生硬的,很沖地回答:說不回來,就不回來,我死也不想回來丟人現(xiàn)眼!如果不是余蔓蔓主動說起回老家,他是不會跟余蔓蔓提這事的,他才不愿意去看余蔓蔓的臉色,何況一路奔波之苦,余濤自己也能想象有多難受。但奇怪的是,余蔓蔓居然那么堅定地支持他回家去,他百思不得其解,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堅冰卻在消融。

老魚和余蔓蔓的交流在繼續(xù),余濤是知道的。余蔓蔓今年用了一款智能手機,小米的,她說是單位搞活動抽的獎,但是,在她的手機QQ上,余濤發(fā)現(xiàn)了她和老魚的對話,老魚問她,手機怎么樣?余蔓蔓回答,還行。謝謝你!后面又是詩啊、小說的交流,但那些所謂文學(xué)討論卻讓余濤感到心煩。余濤問她為什么,余蔓蔓說,她告訴過老魚自己用新手機了。余濤忍耐地問,為什么要謝謝你!余蔓蔓的回答是,人家關(guān)心你,你不得謝謝人家,口頭話而已。她臉不紅色不變,說得云淡風(fēng)輕。但第二個晚上,余蔓蔓再次進衛(wèi)生間洗澡后,余濤再翻看那些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她和老魚的聊天內(nèi)容都刪除了。當(dāng)然,別的QQ對話及QQ群的內(nèi)容也不在。沒有,即意味著此地?zé)o銀三百兩嗎?余濤放下手機,想質(zhì)問,但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問。他不想吵架。而他也感受得到,余蔓蔓不想刺激他。他們很久沒有身體上的交流了,語言的交流愈加小心翼翼起來。

村子里并沒有什么人出來迎接,天氣太熱,又是正午的時候,人們都在屋子里納涼。余濤拄著拐杖,余蔓蔓一手拎著背包,一手拉著兒子,沿著街蔭,向余家老宅走去。余濤拐杖“篤篤”的聲音單調(diào)而刺耳,有幾家的孩子身子半探出出門,一晃又縮回了門里。沒有人認(rèn)出余濤。

余濤推開家門,大聲地喊了一聲“爸!”聲音干澀,激動讓他聲音干澀。沒有應(yīng)聲,余濤正待往里屋走,旁邊的門“嘰嘎”一響,鉆出來一個頭發(fā)花白,面孔黝黑的人,仿佛剛?cè)チ朔侵?,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閃爍著驚喜交集的光芒。是余濤的大哥!看見余蔓蔓和兒子站在階檐下,大哥驚喜地喊,秋芬,快端涼水來!濤子一家回來了。他快速地將他們迎進了門里去,說你們真回來了呀,這么遠,這么熱,你姐說過,我都不相信。余濤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模糊的叫了一聲什么,他一下子站起來,要去父親房間。大哥慌亂起來,又急急地喊秋芬。秋芬大嫂端了一盆涼水放在余蔓蔓面前,笑嘻嘻地用埋怨的口氣說,都在眼前,又喊什么?大哥說趕快去把爸屋里收拾一下!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隱瞞的?!秋芬不滿地橫了大哥一眼,大哥尷尬地說,告訴過你們的,爸現(xiàn)在很惱火,經(jīng)常大小便失禁。

余濤一下子明白了,他對余蔓蔓和兒子說,你們先歇一下,不進去,我先去看看。

跟著大哥穿過堂屋,余濤去推廂房的門,大哥說,爸現(xiàn)在沒在那屋住了,他說他拉屎拉尿的,把百年老床糟蹋了。自從余大爹出現(xiàn)大小便失禁后就主動提出來搬進了偏間里。

一推門,一股惡臭迎面撲來,余濤屏住呼吸抑制著嘔吐的沖動,他趕快打開窗戶,父親眨巴著眼睛,看了好一會,眼里猛地涌出了老淚,嘶啞著聲音喚著“濤子!你可回來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余濤似乎聞不見那股惡臭了,他握住老人那瘦弱、軟綿的手,眼里涌出了熱淚。他眼淚嘩嘩地帶著哭聲說,爸爸,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老了,沒有辦法了!大哥在一邊嘆息。

這個下午,余濤和哥哥給父親洗了澡,換上干凈衣服,將床上的污穢清除,清洗、打掃干凈屋子。余濤這才艱難地在父親床前坐了下來。父親望著余濤的拐杖,無聲地哭了,聳動著瘦削的肩膀,哭得老淚縱橫。大哥也詳細詢問余濤的腿,余濤所有的委屈、不滿、痛苦都在父親苦澀的、痛心的眼淚里得到了慰藉,他故作輕松地說,沒事,醫(yī)生都說是不死的癌癥,反正死不了的,頂多就是拄拐杖,真的沒事!又談起換股骨頭的事,提到錢,父子三人都沉默了。

余蔓蔓在秋芬大嫂的帶領(lǐng)下,將旅途上換下的臟衣服拿到河里去洗了,兒子穿著小褲衩,光著小腳丫,在清涼的河水里嬉戲,一群群的小魚兒圍著他的小嫩腿,啄一下、吻一下,逗弄得小孩哈哈地笑,又雙手去捧捉那搖頭擺尾的小魚兒,雖然一條都沒有撈到,卻絲毫不影響他的興致。他簡直是用驚喜的聲音說,媽媽,好好玩哦,我好喜歡這里!是啊,這青山綠水里,蟬鳴蝶飛,鳥叫聲聲,惠風(fēng)和暢中,清新空氣里混合著青草味和花香味,真是讓人心曠神怡。余蔓蔓愉快地回應(yīng)道,是啊,這里住的神仙、天使呢!

秋芬大嫂哈哈地笑起來:這有什么好啊,窮山惡水的,我們是神仙、天使啊!我可擔(dān)不起,神仙、天使的日子過成這樣,那可是遭罪。你們城里人就是怪。還有要小心哦,晚上的“飛機”、“大炮”轟炸的,你們可別怪我沒提醒,那滋味,可不好受的。

飛機、大炮?!余蔓蔓驚訝地問。

就是蚊蟲??!白天少,晚上全都出來了,“嗡嗡”地叫,一網(wǎng)網(wǎng)地飛,無處不在,防不勝防!秋芬大嫂夸張地比劃著。余蔓蔓以往也就春節(jié)時回來幾天,那時是沒有蚊蟲的。蚊蟲是夏天的寄生蟲,城里也有,只是不多,主要還是衛(wèi)生條件不好。

不過晚上睡在床上,余蔓蔓并沒有被“飛機”、“大炮”轟炸,這緣于余濤的體貼。在父親房間的時候,余濤問大哥晚上他們住在哪里,大哥一愣,一旁的余大爹卻聽清楚了,指著廂房的門說,就住大床,自己去收拾干凈。余濤就和大哥去廂房,端了好多盆水,將那雙檐的四柱大床抹洗干凈,連床底下的灰塵也沖刷得干干凈凈。大哥還割來一捆艾蒿,在房間里四只角和中間點燃,一股艾香清幽地飄蕩著。余蔓蔓循著艾香進房去,眼前的雕花大床一掃先前灰頭土臉的陳舊樣,露出了鎏金的雕花,鹿、鶴、魚、馬、狗清晰可見,梅花、水仙、牡丹等花工細致,雕刻得惟妙惟肖,似乎花香可聞。

床榻床架都顯牢實厚重,最有意思的是,在床榻和地面之間,還有一塊連結(jié)板,也是雕花的,可收起來做床腳的遮擋板,也可以放下來,當(dāng)緩步的臺階用。原先這個一直是收折起的,今天哥哥在清洗時發(fā)現(xiàn)了,就放了下來,他笑嘻嘻地說,濤子,這個可當(dāng)墊腳石,你腿腳不方便,這樣上下就好了。余濤還真試了試,很牢實的,輕易地就上去了,坐在了床沿上。余濤走上走下,很滿意,說,哥哥,這東西應(yīng)該原先就是這用途吧,哥哥點頭說應(yīng)該是,但我們從小都沒看到用過,大概是父母怕占地勢吧!秋芬大嫂這時拿來一頂粉紅色的蚊帳掛上,她笑嘻嘻地說,要是這老床刷上新油漆,就是名副其實的婚房了。今天,就算給你們補婚禮了,當(dāng)年確實缺了一個家鄉(xiāng)的婚禮!

余蔓蔓的臉居然害羞得紅透了,余濤則解圍地說,大嫂,都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你還說這些!

大哥也說,不興補辦,不吉利!但是余濤和余蔓蔓的心里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晚上,幾杯冰凍啤酒下了肚,余蔓蔓和余濤的臉紅得象煮熟的蝦了,微醉狀態(tài)下的目光交織中透露出綿綿情意。大哥大嫂一邊收拾著碗筷,一邊說,你們路上走了幾天,累得很,早點休息吧!余濤便站起來,余蔓蔓抱起早已熟睡的兒子,向那老古董的雕花大床走去!

居然沒有任何障礙的,余蔓蔓享受了久違的高潮。她甚至想張開嘴巴大叫一通,但四周的靜寂還是讓她咬緊了嘴唇。她望著從窗前映照進來的清亮月輝,聽著夜鶯在唱歌,聽著青蛙在比賽似的宣泄,聽著蛐蛐的鳴唱,聽著夜風(fēng)吹拂樹葉的沙沙聲,一種詩意的浪漫的幸福感海濤拍岸似的涌上來,一切都妙不可言!

事畢,余濤說,蔓蔓,你讓我好幸福、好感動!你知道嗎,回家來,我居然感覺腿不疼了!下午打掃衛(wèi)生居然都不費力。

余蔓蔓說這就是精神的力量,精神療法就是神藥一劑。老實說,老公,這也是我回余家壩最幸福的一次,干凈的床鋪、滿屋的艾香,你為我做的,也讓我感動!

第十章:

回余家壩的事,余蔓蔓也當(dāng)作煩心事在QQ上跟老魚說了。自從見過老魚真容后,神秘感和吸引力都已退去。余蔓蔓之所以跟他繼續(xù)交流,她一時說不清楚為什么,如果用老魚的話說自己是垃圾桶吧,也還不至于如此衰。或者說不管是老魚,還是“不能沒有你”,或者別人的QQ號,那不過是余蔓蔓煩心生活的發(fā)泄通道,至于QQ號后面的人是誰,余蔓蔓認(rèn)為并不重要,就像QQ郵箱里的漂流瓶,不管你說了什么,扔出去了,仿佛煩惱事也順?biāo)髯吡?,所不同的是,老魚有一些回應(yīng),而這個回應(yīng)又是余蔓蔓需要的。因此,余蔓蔓傾訴之于老魚,基本沒有性別影響。余蔓蔓有時說老魚,你就是我的閨蜜,老魚會發(fā)一個傷心流淚的表情,又發(fā)一個笑得大牙可見的表情,再加三個字“男閨蜜”。

老魚對余蔓蔓回老家持支持態(tài)度,說一個人對自己的出生地有著根深蒂固的留戀情結(jié),如果你反對,他也可能不回去,但會成為一個心結(jié)長久地長在心上,種子一樣生根發(fā)芽,很難再根除。如果你支持他回去,就當(dāng)一次遠途旅行,總會有異想不到的風(fēng)景讓你覺得不虛此行,讓平凡單調(diào)的生活增加一些亮色。說不定會改善你們的夫妻感情!

余蔓蔓就是當(dāng)成一次遠足旅行來進行的,她并不贊成改善什么夫妻感情的提議,覺得異常好笑。但并沒有反駁,她不想再深談下去了。隔著網(wǎng)絡(luò)的電腦屏,余蔓蔓對自己的傾訴基本做得到收放自如。當(dāng)然,這也得益于老魚的自知之明,進退有序。在老魚人到中年的生活里,樂于用自己豐富的人生閱歷和經(jīng)驗去指點別人的迷津,充當(dāng)網(wǎng)上調(diào)解人和知性大叔的范兒。人生的樂趣大概也不過如此,何況,指點的還是一個經(jīng)常發(fā)點小牢騷的寫詩的女人!

第二天,余蔓蔓在余濤的帶領(lǐng)下,牽著兒子的手,去了后面的玉翠山,去山林里尋找獾豬。村里的人說現(xiàn)在山里的人越來越少了,又不準(zhǔn)獵殺,野物越來越多了,什么野兔、野豬、野雞都有,甚至還有人說看到過狼和狐貍。大哥大嫂則說,狼是肯定沒有,黃鼠狼還差不多。玉翠山林間呈原始狀態(tài),樹木蔥蘢、蓊郁,蟬鳴如浪,蜜蜂、蝴蝶常見,聽見有鳥兒的叫聲,但看不到,也沒有見到野物,只有幾處看到動物的糞便,余濤說應(yīng)該是野豬的。說到這里余蔓蔓就緊張了起來,如果真碰上了野豬怎么辦?萬一野豬傷人呢?余蔓蔓對兒子說,我們回去吧,獾豬都在洞里納涼,我們找不到它。兒子還有些留戀,不過腿腳走了太多山路,也累了,只說好吧,等我長大了再來看!

回去的路上一只田鼠從路邊水溝里躥出來,兒子驚喜地叫起來,又走了一陣,一只灰色的野兔在路邊啃草,一聽見說話的聲音猛地豎起耳朵站起來,抱著前足轉(zhuǎn)了一個圈,又望了一眼,才向樹林深處躥去,引得兒子又連連大叫。還學(xué)著野兔轉(zhuǎn)圈的樣子給他們看。余蔓蔓走在最后面,甚至都沒看到野兔的樣子,只看到林中齊腰的草在晃動。兒子立即興致大發(fā),提了要求,說爸爸明天我還來吧,肯定獾豬會出來的。余蔓蔓也覺得山林里是天然的氧吧,又比山下的家里涼快,適合避暑。余濤便說,好吧,我們每天都上來一次!

余濤姐姐家兒子的升學(xué)酒是在家里辦的,請了“一條龍”包席服務(wù)。來的客人很多,見到余濤的樣子頗為惋惜,余濤倒還坦然,比余蔓蔓想象中的情緒要好得多。余濤二哥一家人沒有回來,說路上花費太大,走一趟劃不著,他們還是要過春節(jié)放假再回來。客人走之后,余大爹將余家子女叫到一邊,說商量一件大事。余大爹平靜地說,我今天一點都不犯糊涂,因此,我的話你們不能當(dāng)放屁,不管想得通還是想不通,你們都照著去做。大家面面相覷,都不敢說話,屏息靜氣等他的下文。

我想把你媽陪嫁的雕花床賣了,給余濤去做手術(shù)。此言一出,屋子里靜得余大爹胸中起伏、喘息的聲音都聽得見。姐姐“嗡”的一聲哭了,跑出門去。余濤悶聲說,不行,不賣,那是媽媽留給我們的念想,不論在誰家,看到它,就想起媽在世的樣子。

想得起你媽也死了,我也要死了?,F(xiàn)在它還值錢,就要發(fā)揮作用。再傳下去,被蛀蟲蛀朽了,更不值錢了。余大爹拍了拍胸脯。

手術(shù)沒用的,醫(yī)生都說了,反正都不能根治,何必花冤枉錢?余濤辯解道。

你都沒做過手術(shù),怎么會知道有沒有用?現(xiàn)在醫(yī)術(shù)發(fā)達,萬一好了呢?大哥也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濤子,你還年輕,如果手術(shù)能治好,就不應(yīng)該放棄!

兒啊!你才33歲,我的孫子才這么一大截兒。余大爹用手比劃著,你得為孩子著想,怎么也得看到他長大。這事就這么定了,不商量了,你大哥明天就找人來看,看看到底能值多少錢!

余濤一家人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這是余濤和余蔓蔓晚上商量過的,余濤說這家就這東西值點錢,而且姐姐一直認(rèn)為是她該得的,前面幾代人都是這么做的,到她這里就變卦了。我們這是橫刀奪愛!余蔓蔓沒有接他的話,只說我們也該回去了,得上班。

余蔓蔓能怎么說呢,都是余家子女,都在盡贍養(yǎng)義務(wù),都應(yīng)該得。如果能夠換回丈夫的健康,當(dāng)然更好??蛇@話在余家她怎么說得出口呢。

余蔓蔓回到重慶,一打父親電話,余成山那邊哈哈地笑,說他們在貴州婁山關(guān)那邊耍,涼快得很,不想回來了。還問余蔓蔓要不要過去,余蔓蔓說我們要上班嘛,又不像你們有養(yǎng)老金。余成山說我們下崗這么多年,終于熬到今年領(lǐng)養(yǎng)老金了,該出來享受一下噻,你媽媽就說還真沒有這么享受。又說你們上班要不把娃兒送過來吧。余蔓蔓說你們就好好玩吧,別操心了。

過了一天,余成山就打電話,說他們已經(jīng)到家了,把孩子送過去。余蔓蔓將回余家壩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又說到余濤爸要把雕花大床賣了給余濤治病的事,余成山就沉默了,然后說,親生父親想的就不一樣,哎,這還真不能比?。?/p>

余濤從老家回來變了一個人似的,曾經(jīng)愁苦的臉有了笑模樣,有天下班了回來手里舉著一棵枝葉清秀的小樹,種在靠窗的高腳花盆位置,那蔥翠光亮的枝葉顯現(xiàn)出蓬勃的生命力。他告訴余蔓蔓,這是幸福樹,他說多好的名字??!

第十一章

回余家壩的事,余蔓蔓也當(dāng)作煩心事在QQ上跟老魚說了。自從見過老魚真容后,神秘感和吸引力都已退去。余蔓蔓之所以跟他繼續(xù)交流,她一時說不清楚為什么,如果用老魚的話說自己是垃圾桶吧,也還不至于如此衰?;蛘哒f不管是老魚,還是“不能沒有你”,或者別人的QQ號,那不過是余蔓蔓煩心生活的發(fā)泄通道,至于QQ號后面的人是誰,余蔓蔓認(rèn)為并不重要,就像QQ郵箱里的漂流瓶,不管你說了什么,扔出去了,仿佛煩惱事也順?biāo)髯吡?,所不同的是,老魚有一些回應(yīng),而這個回應(yīng)又是余蔓蔓需要的。因此,余蔓蔓傾訴之于老魚,基本沒有性別影響。余蔓蔓有時說老魚,你就是我的閨蜜,老魚會發(fā)一個傷心流淚的表情,又發(fā)一個笑得大牙可見的表情,再加三個字“男閨蜜”。

老魚對余蔓蔓回老家持支持態(tài)度,說一個人對自己的出生地有著根深蒂固的留戀情結(jié),如果你反對,他也可能不回去,但會成為一個心結(jié)長久地長在心上,種子一樣生根發(fā)芽,很難再根除。如果你支持他回去,就當(dāng)一次遠途旅行,總會有異想不到的風(fēng)景讓你覺得不虛此行,讓平凡單調(diào)的生活增加一些亮色。說不定會改善你們的夫妻感情!

余蔓蔓就是當(dāng)成一次遠足旅行來進行的,她并不贊成改善什么夫妻感情的提議,覺得異常好笑。但并沒有反駁,她不想再深談下去了。隔著網(wǎng)絡(luò)的電腦屏,余蔓蔓對自己的傾訴基本做得到收放自如。當(dāng)然,這也得益于老魚的自知之明,進退有序。在老魚人到中年的生活里,樂于用自己豐富的人生閱歷和經(jīng)驗去指點別人的迷津,充當(dāng)網(wǎng)上調(diào)解人和知性大叔的范兒。人生的樂趣大概也不過如此,何況,指點的還是一個經(jīng)常發(fā)點小牢騷的寫詩的女人!

第二天,余蔓蔓在余濤的帶領(lǐng)下,牽著兒子的手,去了后面的玉翠山,去山林里尋找獾豬。村里的人說現(xiàn)在山里的人越來越少了,又不準(zhǔn)獵殺,野物越來越多了,什么野兔、野豬、野雞都有,甚至還有人說看到過狼和狐貍。大哥大嫂則說,狼是肯定沒有,黃鼠狼還差不多。玉翠山林間呈原始狀態(tài),樹木蔥蘢、蓊郁,蟬鳴如浪,蜜蜂、蝴蝶常見,聽見有鳥兒的叫聲,但看不到,也沒有見到野物,只有幾處看到動物的糞便,余濤說應(yīng)該是野豬的。說到這里余蔓蔓就緊張了起來,如果真碰上了野豬怎么辦?萬一野豬傷人呢?余蔓蔓對兒子說,我們回去吧,獾豬都在洞里納涼,我們找不到它。兒子還有些留戀,不過腿腳走了太多山路,也累了,只說好吧,等我長大了再來看!

回去的路上一只田鼠從路邊水溝里躥出來,兒子驚喜地叫起來,又走了一陣,一只灰色的野兔在路邊啃草,一聽見說話的聲音猛地豎起耳朵站起來,抱著前足轉(zhuǎn)了一個圈,又望了一眼,才向樹林深處躥去,引得兒子又連連大叫。還學(xué)著野兔轉(zhuǎn)圈的樣子給他們看。余蔓蔓走在最后面,甚至都沒看到野兔的樣子,只看到林中齊腰的草在晃動。兒子立即興致大發(fā),提了要求,說爸爸明天我還來吧,肯定獾豬會出來的。余蔓蔓也覺得山林里是天然的氧吧,又比山下的家里涼快,適合避暑。余濤便說,好吧,我們每天都上來一次!

余濤姐姐家兒子的升學(xué)酒是在家里辦的,請了“一條龍”包席服務(wù)。來的客人很多,見到余濤的樣子頗為惋惜,余濤倒還坦然,比余蔓蔓想象中的情緒要好得多。余濤二哥一家人沒有回來,說路上花費太大,走一趟劃不著,他們還是要過春節(jié)放假再回來??腿俗咧螅啻蟮鶎⒂嗉易优械揭贿?,說商量一件大事。余大爹平靜地說,我今天一點都不犯糊涂,因此,我的話你們不能當(dāng)放屁,不管想得通還是想不通,你們都照著去做。大家面面相覷,都不敢說話,屏息靜氣等他的下文。

我想把你媽陪嫁的雕花床賣了,給余濤去做手術(shù)。此言一出,屋子里靜得余大爹胸中起伏、喘息的聲音都聽得見。姐姐“嗡”的一聲哭了,跑出門去。余濤悶聲說,不行,不賣,那是媽媽留給我們的念想,不論在誰家,看到它,就想起媽在世的樣子。

想得起你媽也死了,我也要死了?,F(xiàn)在它還值錢,就要發(fā)揮作用。再傳下去,被蛀蟲蛀朽了,更不值錢了。余大爹拍了拍胸脯。

手術(shù)沒用的,醫(yī)生都說了,反正都不能根治,何必花冤枉錢?余濤辯解道。

你都沒做過手術(shù),怎么會知道有沒有用?現(xiàn)在醫(yī)術(shù)發(fā)達,萬一好了呢?大哥也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濤子,你還年輕,如果手術(shù)能治好,就不應(yīng)該放棄!

兒啊!你才33歲,我的孫子才這么一大截兒。余大爹用手比劃著,你得為孩子著想,怎么也得看到他長大。這事就這么定了,不商量了,你大哥明天就找人來看,看看到底能值多少錢!

余濤一家人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這是余濤和余蔓蔓晚上商量過的,余濤說這家就這東西值點錢,而且姐姐一直認(rèn)為是她該得的,前面幾代人都是這么做的,到她這里就變卦了。我們這是橫刀奪愛!余蔓蔓沒有接他的話,只說我們也該回去了,得上班。

余蔓蔓能怎么說呢,都是余家子女,都在盡贍養(yǎng)義務(wù),都應(yīng)該得。如果能夠換回丈夫的健康,當(dāng)然更好??蛇@話在余家她怎么說得出口呢。

余蔓蔓回到重慶,一打父親電話,余成山那邊哈哈地笑,說他們在貴州婁山關(guān)那邊耍,涼快得很,不想回來了。還問余蔓蔓要不要過去,余蔓蔓說我們要上班嘛,又不像你們有養(yǎng)老金。余成山說我們下崗這么多年,終于熬到今年領(lǐng)養(yǎng)老金了,該出來享受一下噻,你媽媽就說還真沒有這么享受。又說你們上班要不把娃兒送過來吧。余蔓蔓說你們就好好玩吧,別操心了。

過了一天,余成山就打電話,說他們已經(jīng)到家了,把孩子送過去。余蔓蔓將回余家壩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又說到余濤爸要把雕花大床賣了給余濤治病的事,余成山就沉默了,然后說,親生父親想的就不一樣,哎,這還真不能比??!

余濤從老家回來變了一個人似的,曾經(jīng)愁苦的臉有了笑模樣,有天下班了回來手里舉著一棵枝葉清秀的小樹,種在靠窗的高腳花盆位置,那蔥翠光亮的枝葉顯現(xiàn)出蓬勃的生命力。他告訴余蔓蔓,這是幸福樹,他說多好的名字?。?/p>

……

一年過后。

余蔓蔓正坐在靠窗的幸福樹下給女兒喂奶,咿咿呀呀地哼著童謠。幸福樹長高了些,濃密的枝椏間冒出幾簇米白的小花兒,樹香花香乳香混合在一起,淡淡的,極好聞。夕陽透過玻璃窗射進來,披上一層蜜色的光暈,這蜜色的光暈籠罩在哺乳的母女身上,真是人家美景。余濤拄著拐杖進屋來,揚著手里的報紙說,蔓蔓,以后別寫詩了,詩人容易患抑郁癥,你看,這個詩人都跳嘉陵江自殺了,報道說他患抑郁癥十余年了。我跟你說,我剛才仔細看照片才發(fā)現(xiàn)他是我剛進廠時認(rèn)識的一個人,很會諞,極力勸我當(dāng)重慶女婿的,我不知道他還是詩人,今天聽一個朋友說,這些年他過得很不順,兩個兒子都等著買房結(jié)婚,他前不久給自己買了百萬意外傷害保險,你說他傻不傻,自殺保險公司會不會不賠錢喲!

余蔓蔓隨手接過報紙瞟了一眼,呆怔住了。那是晚報上的文化娛樂版頭條,上面刊登著老魚的黑白照片,赫然寫著,陳余,筆名老魚……

余蔓蔓盯著那照片,看一眼,又看一眼,手在顫抖。懷里的孩子打了個響屁,她趕緊把報紙放到一邊去,孩子仍在咂吧著奶頭,她兩手摟著孩子的胖短腿,“噓噓”地把起屎尿來,干澀著嗓子喊,余濤,快拿個尿不濕來,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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